第一百九十九章对弈（下）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江晟和狄仁杰依旧保持跪坐的姿势，落子如飞，最多时不时活动一下因为压迫而麻木的双腿。
但两人的表情，都还大概保持着淡定。只是在一些细节处，才能略微看出丝丝焦躁和尽兴的影子来。
倒是旁边的徐有功，他的表情几番变化，宛如在表演颜艺，从一开始的不以为然，到诧异，再到震惊，直至现在颇有几分惊心动魄的感觉！
“这家伙……妖孽了啊！”
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江晟，在心里感叹道。
他是朝堂上为数不多知晓狄仁杰真实棋力的人。
今天这一局，狄仁杰的路数还是一如既往的中正平和，占据中央大势，以堂皇之势碾压对手，甚至相比起他平时下着玩的水准，今天认真起来之后，更是颇有几分超水平发挥的架势。
可即便如此，他跟江晟杀至中盘，棋盘上的局面依然是黑白错落，犬牙交错，形势并不明朗，至少以他的水平，已经看不分明了，只是隐隐感觉狄仁杰似乎还落在了下风。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他在心里纳闷，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占据了大势之后，还被打得只要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的局面。
造成这一切的，都是源于棋盘对面坐着的人。
江晟。
这小子下棋就如天马行空，指东打西，往往你根本看不出他有任何布局的打算，但每每都在关键时刻，一刀插入要害，不但破解了狄仁杰兵临城下的危局，又是反扑一波，让狄仁杰损兵折将，落在下风。
只有在这时回顾他之前一些看似毫无意义地落子，才会惊觉他早就已经布下了暗手，只等串成一线，就是杀局！
这样的大局观，就仿佛未卜先知一般，好像整盘棋包括狄仁杰下的每一步，都在他的心中。
如果把狄仁杰的棋路，比作指挥千军万马的君王，任何乱臣贼子挡路，都是平推而过，那江晟就更像冥冥中的司命，在这千军万马刚刚出生的时刻，他就已经标注了他们的死亡，只等日子一到，就让他们自然老死，浑然天成，一丝人为的痕迹都没有！
和这样的人下棋，越到后面，就越有一种手脚被束缚住的感觉，棋盘上处处是陷阱，你逃过一个，却不知下一个会不会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你，那感觉，就像天地万物都在与自己为敌一般！
“技近乎道啊！”
徐有功暗自感慨一声，也不由对这个足以当自己儿孙辈的年轻人叹为观止。
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和狄仁杰今天的如意算盘，怕是打不响了。
因为朝堂上的某些决议，他们原本的打算，是打算让狄仁杰挟着大胜之势，敲打一下江晟这个年轻人的锐气，但现在狄仁杰自己都被江晟逼到了如斯窘境，事后又有什么资格去说教呢？
事实上，这个时候，狄仁杰早已把之前的什么计划、打算，都抛之脑后，眼中只剩下这一局棋了。
他手中拈着一颗黑子，眼神紧盯棋盘，眉头紧锁，没有多少皱纹的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神情凝重到了极点，却久久不能尘埃落定。
他比徐有功棋力更强，已经隐隐察觉到自己虽然在盘面上看似还是一个平分秋色的局面，但其实已经落入了绝境，无论往哪个方向突围，江晟都有伏兵在等着自己！
突然，他像是起了豁出去一搏的心思，骤然抬头，怒目圆睁，曾经行军打仗培养出去的杀气勃然而发，狰狞的表情像是要把江晟给活活吞下！
“噫。”
同样将心神投入这局棋中的徐有功被狄仁杰的气势所慑，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轻呼，倒退了半步。
不是他心智不坚，能顶着杀头的危险跟武则天廷争面折的主，怎么想都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实在是狄仁杰此刻爆发出来的气势实在是太可怕，左右不过尺许见方的棋盘，随着他这一瞋目，竟然爆发出了千军万马般的杀伐之气，让他隐约感到鼻端弥漫着一股血腥之气，像是一支孤军对着强敌发出了决死的冲锋！
“啪！”
手中的棋子终于重重落下，但狄仁杰的注意力却在一瞬间就从棋局中抽离，霍地抬头，死死盯着江晟，像是一名囚徒在行刑前仰视刽子手的最后一眼。
一滴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摔在棋盘上，碎成数瓣。
但下一刻，他就从江晟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从未体会过的情绪，那赫然是……怜悯？！
“狄相，你输了。”
江晟随手一掷，一颗棋子准确落在棋盘的某个角落，盘面局势瞬间大变。
狄仁杰闻言面色大变，依然不服输地抓起一枚棋子，但盯着棋盘良久，终于还是颓然放下。
“是啊！老夫输了！”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徐有功就感觉有某种精气神从他身上被抽离而去，刚刚还宛如百战名将的他，像是瞬间又变回了那个风烛残年的老者，甚至脊背还佝偻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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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有功见状不由大惊，生怕狄仁杰气出个好歹来，有心说江晟几句，但想到对方是凭本事堂堂正正获胜，顿时又不知该从何开口了。
难道要说狄相比你位高权重，所以你应该输给他，不然就不敬吗？
这样的话别说他说不出口，就算说出来，也只会让狄仁杰更加窘迫而已。
倒是江晟笑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狄相不同挂怀。如今我已陪狄相手谈一局，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找我来，可以说了吧？”
“罢罢罢，老夫纵横一世，连来俊臣那等凶人都不能让我吃亏，今日倒是要你这个晚辈来开解了。”
狄仁杰打起精神，抽出一方汗巾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才道，“我也不讳言了，今日叫你来，乃是圣人对你的封赏有些变故，所以想借下棋敲打你一下，免得你滋生了怨怼之心，走上歧路，不想却是反被你给教训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弄什么玄虚了，这便与你照实说了便是……”
“呃？”
江晟愣了愣，脱口而出道，“莫不是圣人这次封赏，依然只是赏些金银布帛，依然不打算授我个一官半职？”
狄仁杰被他说得一窒，道：“你已经猜到了？”
“果然如此。”
江晟心中暗道，面上却是露出无奈之色，答道，“本来没有的，但您这么一说，我想猜不到也不行了啊！不过恕我直言，您今天这局棋，真算是白下了，因为我……本来就没打算当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