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寂静深夜,赵舍伏在书案上浅眠。
赵舍感觉到了盛夏的燥热、蝉鸣和打更声相互交错,在他耳畔形成一曲独特且和谐的乐曲。
赵舍睡下时头倾左侧,眼皮越来越沉,迷迷糊糊间视线落在了微敞的窗户上。凉爽的风从窗户吹入,有道黑影在窗外徘徊。
什么人?是婢女、仆人?亦或是贼子?
赵舍半睡半醒间猜测着,却见窗户被人微微上擡,探进了个黑色的脑袋。
赵舍心陡然被拽紧,记忆中的两束小辫子一闪而过,待他仔细看时,已被凌乱散发所取代。一个女人从窗户外爬了进来,她周身泛着阴气,身穿喜服,光脚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在徘徊什么。明明该是令人胆颤惊惧的场景,赵舍只觉得她憨傻得令人心疼,因为她的到来充满激动和欣喜。
他迫不及待地想迎上前去,又怕惊扰鬼魂,留在原地故作不知。
赵舍感觉自己坐在书案上,忐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去追她,担心吓跑她。可他不去追,又怕她就这么走了。
好久没有梦到她,是这么多年最清晰的一次。
终于,那女鬼擡起头来,王采儿痴傻迷茫的眼神,落在赵舍身上,仿佛跨过了生死界限。
赵舍猛然想起多年前、走丢的王采儿揣着花生来找自己的场景。他只是差使她到家门口买包花生,她却笨得弄丢了自己。他跑到大街上拼命地找,每个有可能的地方都去过了,他以为是人贩子抓了她,害怕得不行,结果还是爹娘厉害,把她找回来了。
此时的赵舍陷入梦境中,已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的眼睛里瞬间弥漫起了水雾,望着眼前人,思索着她这么久没来找自己,是否又是将自己迷路走丢了。
是的,不怪她迷路。
都说人死了会变得迟钝,她本来就是傻子,只会变得更傻。她的头七他没有陪着,那时候院子挤满了仆人,她说不定被吓得根本没有回家。
没有为王采儿头七守灵,已然成为赵舍的心病。
即便后来,他请了再多的高僧为她寻魂,也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回了家。
他总是会梦到开棺见她时的场景,腐败的身体散发着恶臭味,他才刚凑近看了一眼,竟然当着她的面干呕出声。他当时压抑着身体的本能反应,后背惊出一身冷汗,生怕她发现他的反应,觉得他嫌弃她。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坏得那么没有人性。像是有意遮掩般,他逼自己走上前,仔细盯着她的腐烂之处。他那时候特别恨自己,想着如果他早点过来,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赵舍在梦境中缓缓坐直身,眼神充满祈求地凝望王采儿,希望她能向自己靠近一些。
自尝恶果,他总算明白当初王采儿坐在床上求他不要走的心情。他对自己毫无信心,如果现在王采儿就这么离开了,他一定比她追得更加疯狂。
他一直在等她。
她死后,他将赵家的主院改成芳菲院,自己住了进去。每次从外面回来,他总会有股错觉,觉得她就藏在这小小院子的某处。很偶尔的时候,他会对身边的异动产生反应,就像逮到了某个玩捉迷藏上瘾不愿出来的人一般。
床底里、花丛中、屋门书架后……他半点没改芳菲院的布局,将她的藏身之处始终保护得很好。
曾经他因为喝醉酒,将芳菲院的每个角落都翻了个遍。
他一遍遍地扬高声音,逗孩子般喊着:‘采儿在哪呢?怎么都找不到采儿’。他盼着她能够被逗笑,能够自己跳出来,好几次他都准备好、见到她做出被吓反应了。
但是她都没有出现。
后来他知道了,他不能去找她,找了就会发现,她根本不在那里。
他开始变得很少离开院子,每回不得不外出的时候,总会在心里再三地告别。他没有办法告诉旁人,每回他走出这个院子,身后就会传来她天真期待的声音,问他‘他今天会不会来’。
他想,他当然会来,每天都来。不会让她等的。
赵舍不认为他对王采儿的追念事关情爱。他觉得自己想清楚了,如果真的爱她,又怎么会这么冷落她。
给王采儿开棺验尸的那天晚上,他为了检查她的脉搏,抓起她的手臂,又摁压了她的脖子。他探她鼻息时什么想法都没有,还有闲心去想她的身体好冰好冷,都快冻伤他了。
他没有为她哭,一滴泪都没有为她流。对她的感情可能还不如爷爷。
他都听梅姨说了,在赵家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他。她并非如他想象那般,被转移视线,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
她玩到有趣的游戏,便会希望和他一起;穿到好衣裳,就会关心他有没有;等得了好东西吃,她就会想要偷藏一些,惦记着要和他分享。
仆人们总是哄骗她,令她觉得他忙;令她觉得自己应该乖。
她不是不需要他,而是在听话忍耐,不想给他拖后腿。
梅姨甚至告诉她,起先住在赵家时,她会把一些金簪首饰藏起来。她觉得那些都是钱,而他们很穷,特别需要钱。
她把他的疏远分离当做在外干活,就像他不得不上山砍柴、外出打水一样。
她担心他在外面吃苦,认为只要有了钱,他就可以回来了。
甚至于,她会要求芳菲院的仆人每晚都给他留灯。因为他天黑‘摔倒’过,是个晚上看不清路的笨蛋,所以不能节约蜡烛钱。
而他就这么骗了这个傻子。
赵舍想,他绝对不爱她,否则怎么会这么对她。
是他误会了,他只是愧疚,只是放不下,忘不掉而已。
可是现在王采儿朝他走来,他却想哭了。
他注意到她光脚踩踩在石砖上,白皙圆润的脚指头微微显出点粉色。她怎么还没穿上鞋子?他已经为她烧去多少双鞋了?
在将她从棺材里抱出来后,他还是让大夫过来了一趟。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他当然知道她已经死了,只是叫大夫来确认一下。
那时候他就注意到她被冻伤的脚。她从高处摔下来,浑身都是伤,双脚被荆棘划伤,鲜红的血液冻在上头,肿得都不成样了。
他没来得及给她捂脚,也不知道她脱光鞋袜站在雪地上时到底有多冷。
王采儿如赵舍所愿地来到他身侧,赵舍坐直身,仰头去看王采儿,顺从的眸光感觉像是被精怪迷惑般。
赵舍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抓住她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