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你们是说,判官舌在楚州?”
晚些时候,孔雀和南天烛回到客栈,曹野补觉刚醒,一边倚在床上让勾娘束发,一边听二人讲先前在药铺里的见闻。
他们此行来楚州,本是为了查清十年前被剿灭的天罗门还有没有余孽作祟,却没想到,竟是又撞上了一件仙蜕。
不久前,药铺的老板火丫告诉他们,五年前,楚州的傩戏班子里边出了一桩怪事,连着好几日,每到夜半时分,班子仓房里放着的傩面便会开口说话,呼唤人名,而之后不久,被傩面点名之人便会暴毙而亡。
本来,若只是傩面说话,判罚生死,此事还可以说成是一桩流传在民间的奇谭,然而,之后发生的一切,却使得整件事变得极度离奇。
就在傩面开口说话不久,楚州城中竟开始有百姓忽然被鬼神上身,于闹市大呼生人姓名,而就如同被傩面点名之人一样,被呼唤名字的人不日必然会暴毙而亡。
事后,官府也曾经找过那些被“上身之人”问过此事,但这些百姓不但不认识自己唤名之人,更是不知自己为何会忽然出声点人姓名,就仿佛被人青天白日夺舍一般,一问三不知。
一来二去,便开始有人说,这是神火将军仙蜕之一的判官舌在施展神通,而它之所以现身在楚州,更是与十年前的天罗之乱有关。
在楚地,人人皆知,天罗善卜,十年前天罗最盛之时,门下更有鬼童无数,看人一眼,便能知晓此人命数。
而随着判官舌的传言在当地流传开来,许多楚州人更是猜测,当年,天罗之所以有如此异能,便是因为教主手持判官舌,仙蜕判罚分明,鬼童不过代为传达,故而才会算无遗策,说言之事也都会一一应验。
身为仙蜕,判官舌本身并无善恶,但却有着判罚生死的神通,故而,十年前,若非是同为仙蜕投生的阮云夷前来平乱,只怕倚仗着仙蜕,天罗绝不会被如此轻易地剿灭。
“真是岂有此理!”
孔雀说到一半,南天烛果然已经如同一堆被一点就着的炮仗,一拍桌子便跳了起来:“先前说天罗的佛像是仙人髓就够离谱了,现在竟然还说天罗是靠着仙蜕做法宝才能四处作乱,这不就等同于在给阮将军泼脏水?”
“鬼神之事本就极难证伪,加之十年前,朝廷平乱时并未说清楚天罗是如何招摇撞骗,只是囫囵将人杀光了,自是无法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便是曹野也没想到,短短七年,神火将军的流言竟会发展至此,连天罗都与之扯上了关系,若是再听之任之,只怕过不了多久,当年的天罗之乱便会换一个名字,卷土重来。
而那时,已无法再为自己申辩的阮云夷在史书里,又该变成什么样子?
曹野越想越是心沉,思索片刻后,他在勾娘的搀扶下下了榻,说道:“流言出现必然不是空穴来风,此事既然与天罗扯上关系,我们便从天罗开始查起,或许,能一举将幕后之人一网打尽。”
午时刚过,赶着天上日头最高,四人寻着城中小路,来到了十年前被焚毁一空的天罗旧址。
楚州地处偏远,当年阮云夷率兵平乱时,即便是曹野也未收到他的太多书信,只是偶尔能从他上奏朝廷的奏折中知晓近况。
虽说在那寥寥几句的奏折里,曹野也听说了,平乱军一把火将天罗烧了个干净,但显然,真实发生的一切,远比阮云夷奏折里表述的要残酷。
十年前,天罗在楚州早已发展得声势浩大,信众极多,以至于他们甚至没有像是长生教一样藏于深山,而是直接在楚州城北买下了大片屋宅土地修建所谓祭所,更是在地下挖出了许多四通八达的地窖,以关押被他们四处抓来的鬼童。
当年,为了一举剿灭天罗,斩草除根,阮云夷率兵将大半个楚州城团团围住,如此强攻三日,这才终于将所有楚州城内的天罗教徒斩杀殆尽。
而后,为防止有漏网之鱼,阮云夷将教众尸体堆在一起,放火焚烧,据说,大火烧了整整一夜,而在天亮时,有关天罗的一切都被从楚州城里抹去了,只留下了一大片灰黑色的废墟,如今,还立在这里。
“虽然说起来是为平乱,但十年前,楚州也实在是死了太多人了。”
站在废墟前,便是太阳就在头顶明晃晃照着,曹野却仍然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就像是,这片土地已经在十年前就死了,如今,楚州百姓只当这一半的楚州城是一片鬼蜮,除了官府每晚会派人来巡逻之外,便连盗贼流匪都不愿意藏身在此。
一路上,南天烛始终没有说话,不知为何,哪怕当年她其实一直都住在地下不见光的地方,但是,这条路上的每一片砖瓦都让她觉得熟悉。
便是化成了灰,她也闻得出这个味道。
“当年,若没有阮将军骑马带我离开,只怕我插了翅膀也飞不出这地方。”
过了许久,南天烛凝视着那一大片黑色土地轻声道:“而在我离开天罗之后,我便发誓,我一定要学好功夫,再也不要被困在一个地方逃不出去,所以,我四处求师,别的本事都没学会,只学了一身轻功,就为了日后好逃跑。”
往昔种种就在眼前。
南天烛还记得,阮云夷带她离开时,天罗已经死了许多人,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其中,有来平乱的士兵,有天罗的教众,更有许多和她一样的孩童。
在攻入天罗之前,或许就连阮云夷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人间炼狱里竟会有这么多孩子,所以,他才会下了不留活口的军令。
而军令如山,自是没有轻易改口的道理。
更不要说,这些被天罗掳掠来的鬼童也并不完全无辜,他们当中大多已经“出师”,所以,除了惨死在刀枪之下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在南天烛的记忆里,她在马背上曾经偷偷看过一两眼,几个曾经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直到死都圆睁着双目,看着天,好似想要在死前记住他们很久都没见过的太阳。
如果没有阮云夷,南天烛本来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云夷他应当也从未想过,会在楚州杀这么多人。”
眼看南天烛眼圈发红,曹野轻叹口气,刚要提醒,孔雀却已经递上了帕子。
“那一次平乱,他去了很久……过去,他在外行军打仗,总是时不时要给我寄来书信,但不知为何,那一次云夷足有好几个月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现在想来,那时他身为将领,却连如此年幼的孩子都不能放过,只怕心里也并不好受。”
几人一齐走进那废墟之中。
十年前,这里曾经堆满了烧焦的尸骨,后来,也是阮云夷在离开楚州之前,命楚州官府将那些残尸一起拉去葬了,或许,便是想让那些无辜惨死的鬼童有一个归处。
沿着断壁残桓走了不过一炷香时间,忽然间,几人远远看到在不远处的废墟堆里,竟是孤零零立着一间庙宇,四壁暗红,单看色泽便知,那定是一座神火庙。
勾娘淡淡道:“还挺会挑地方。”
曹野心知十年前,死在这里的人成百上千,若是世上真有鬼神,此处只怕是怨气冲天,而天底下又有什么人比阮云夷这位神火将军更能镇得住天罗门的牛鬼蛇神?
几人走上前去,果真,那座庙宇里立着的,正是阮云夷的塑像,只是不同于别处,这里的神火庙因建在废墟正中,平日里鲜少有人敢来祭拜,案台上早已落了一层厚厚的积灰,就连香炉里也看不见残香。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给阮将军立庙也不晓得打扫,连天罗和仙蜕都混为一谈,还指望着神火将军能庇佑他们?”
南天烛见状不禁鼻子里出气,立刻上前用自己的袖子擦去了案台上的浮灰,又将身上买的干粮通通拿了出来,当作贡品,放在了神像前。
“阮将军曾经问过我的名字,只是……我还没来及回答他,他便将我放下了马,而那就是我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南天烛仰头去望,阮云夷的面容不悲不喜,垂眼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