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林悯生于北京,二十四岁。我就是林悯。悯字是我老爹起的。
他说:“林悯,你要时时悯人,才能有人悯你。”我老爹是个搞哲学研究的,后来脑子坏了,所以被送去路口扫大街。他偶尔爱写点小字,贴在我们家门口,写的是一长串“悯悯悯悯悯悯悯悯”。
我妈看了说:“你是个神经病。”
我老爹说:“这是我思辨的自由。”
我刚从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学院被主动要求下乡,主动的意思是最体面的被动。
我们那批知识青年被分到南方某个叫井栏公社的地方,说是改造灵魂的炼钢炉。
我到的那天刚好下雨,牛棚漏雨,公社书记笑嘻嘻地对我说:“小林同志,欢迎你加入牛的队伍。”
我知道他说的是秉持着老黄牛吃苦耐劳精神的队伍,但我天生脑子时灵时不灵,刚好这时候脑子不灵,脱口而出:“牛很好,但是我更想当人。”书记笑不出来了。
这句话后来私底下传开了,成了我的个人标签。队伍有人背后叫我“人悯同志”。不是说我是吃苦耐劳的好人民群众,而是说我不识时务,爱装逼,爱和领导对着干。
这地方确实养了很多牛,不过养牛的人比牛还多,牛拉的屎比人的话还多。牛每天吃草,犁地,拉屎,人每天学习,养牛,学习。
每天早上四点钟起床,天还没亮就开始聚在一起围读,几个光着膀子的壮汉围坐在牛棚边抽烟,讨论语录第几卷第几页的话和现实有没有矛盾。
我第一次参加大会一脸懵,一个叫大飞的家伙拍了拍我的肩,说:“你发言啊,不然就是沉默的资产阶级。”
我说:“我可以沉默地发个言吗?”
他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说:“你这个人,很有趣。”
其实我这个人并不有趣,大飞擅自解读。
晚上我差点被安排扫大粪,他们叫做思想再教育。
后来我才知道,凡是看起来说话讲理、穿裤子不拉裤链的,基本上都容易被送去干最没逻辑的活。
人不能太特立独行,不然就不符合牛的队伍。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对我来说比较重要的男人,周望。
他是这个公社里最不被注意的一个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话少到能让人怀疑他喉咙是摆设。他总是自己一个人割草,割完就回牛棚,早上不开早会,晚上不参加晚训,天天就坐在牛棚后的小池塘边,看青蛙抱对下卵。他给青蛙起名字,最大的、生的最多的那只叫“老周”,他说是为了纪念自己的理想。
“你的理想是什么?”我有一次鼓起勇气问他。
他说:“不重要了,人要处于什么位置,想什么事,贵在自知之明。”
“所以你现在想干什么?”我又接着问。
周望看着青蛙说:“看它们抱对下卵。”
我得承认,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对他产生了一种不该有的兴趣——不是那种非分之想的,而是哲学性的,思辨性的,批判性的。一个人,一个知识青年在青蛙抱对下卵这件事上投入了全部的精力,你不能不对他产生好奇,这让我想到了王阳明的格物致知,听说他老人家天天盯着竹子,格竹子。
周望是从上海下来的,据说原来是搞文学创作的,出过几首酸诗,被骂成靡靡之音,这种事不提也罢。
他从不主动搭话,除了牛,只有我能跟他说上两三句。我试图接近他,像一个人试图接近一只猫。他没有炸毛抓我,但也没有翘起尾巴蹭我。他的静默像玻璃匣子里装着的干燥昆虫标本,挂在南方的回南天里静静地发霉。
我说:“你晚上不来晚训,不怕他们抓你?”
他说:“我来过一次。”
我问:“然后呢?”
他答:“他们在讨论‘劳动是幸福的源泉’。我说了一句‘幸福也有可能是劳动编造的迷信’,然后就不让我说话了。”
我笑得差点从水塘边掉下去,和青蛙滚在一起。他点了根烟,递我一根,说:“抽不抽?是城里带下来的。”
我抽了,这是我抽的第一根资本主义遗毒,颇有格调的细嘴香烟,水果味的。
我好奇地问他:“你抽这个,别人不说你吗?”
他说:“说我?他们自己偷偷抽一毛一包的红梅烟,骂我是假洋鬼子。”
“你是吗?”我继续追问。
周望吐出一口烟气:“不是,我是真洋鬼子。”
他说完,我们对视一眼,都笑了。这笑声在夜晚的池塘边有点奇怪,不像同志阶级的笑,倒像两个要结伙干坏事的小贼。他后来告诉我,他有一本书藏在牛棚下面,是本小说,《尤利西斯》。他说你看了别告诉别人,他们会以为你在看间谍电报。
我第一次看《尤利西斯》是在牛棚下面的稻草堆里,脚下是牛的尿味和屎味,身边是周望。他指着其中一段跟我说:“你不觉得他写得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么?每个国家每个时代都会经历的。”
我翻了一页,说:“我觉得我更像是一个精神病。”
他蹲在我身边,离我很近,说:“精神病也有真实的情感。”
我没说话。我就是觉得他好帅,说这话的时候特别像个人。
有一次我发烧,烧到不省人事,队里说不让请假,因为要准备秋收,少一个人就少干一份活。队长说我晒晒就好,把寒气晒掉病就好了。他喊了几个人把我擡去晒场晒太阳,下午的太阳特别烈,我快晒瘪了。周望看我生病了,给我扛来一捆稻草,把我整个人从头到脚盖起来,说:“你睡会儿,我去割草,割完草再来看你。”
我盖着稻草,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他一起坐在北平的城墙上,身后是没拆的老胡同,阳光像个油滋滋的大饼,从天上掉下来。
他和我说:“你要是不下乡,我们可能在王府井的豆汁店认识。”
我想了想说:“可我没钱喝豆汁,你有吗?”
他哦了一声说:“那我们就坐门口,用搪瓷杯接自来水喝。”
我醒来以后,皮是干的,嘴角是咸的,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不知道。身上是细碎的稻草屑,黄澄澄的。队里的人说:“你发烧烧傻了吧,稻草堆里做梦都在笑。”
我没说话,只是在心里默念了一句:“遭了,我肯定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