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两相知
他的衣衫柔软,气息温厚,被拥入怀的时候,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顾湄也不知怎的,方才辛苦忍下的泪水,在这一刻怎么都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她埋在他的胸膛里,洇湿了他一大片的衣衫。她想将眼泪收住,可不知怎的,像决了堤的河流,哭得越来越凶,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隐忍、委屈、心酸、苦楚全都倾泻个干净。
她想同他说句什么,可是一张口,所有的声响都被哽咽堵住,索性第一次彻底放任了自己的情绪,任它肆虐,任它冲垮理智。
邓知遥慢慢感受到怀中人的抽泣战栗,还有牙齿间那种龃龉声。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她搂的更紧了些。
他知道她此刻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发泄。
他忽地就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她站在倾盆的暴雨中,被雨水吹打的狼狈。
那时,她仰着满是雨水的脸庞看着他,眼神是那时的他从未见过的冷:
“你看到这棵树了吗!它想要光,想要雨露,想要活下去,就就只能扭曲自己,就只能丑态毕露!你是男子,要挣个前程,可上沙场搏命,亦可科举入仕。而我一个歌妓之女,如果什么都不做,那我这一辈子就暗透了,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那声音仿佛穿越了这似水的流年,压过了那漫天的雨幕声,来到这里,震得他心口发疼。
他突然就觉得,如果她不曾经历这些,如果她不曾生在顾家,那么或许她也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正直清白,光明磊落。
也就是那一刻,邓知遥突然明白,她为何一直不肯相信自己的真心,为何总将自己的真情弃若敝屣,为何总是那般患得患失,又为何会不顾一切的去争那名和利。
那是因为她失去了去相信的能力。如果这世上血脉相连的亲缘都靠不住,那么什么还值得依靠呢。
他抬手抚上了她滑凉乌黑的发,一下又一下。
他说:“阿湄,对不起。”对不起,明明说好了要救你,差点就在半路上松了你的手。
油灯晃了又晃,渐渐微弱下来,怀中人的哭声也渐渐的小了许多。
顾湄慢慢的从他怀抱中抽离出来,自己悄悄地抹了把泪,看着他胸前自己哭湿的一片,有些怔然。
自己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哭呢……
她垂了眼睫,眼睛红红的,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邓知遥却低下了头,替她将滑到颊边的眼泪擦了,用指腹抹去:“回家吧,阿湄。”
见她低着头,也不说话,乖巧巧的,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猫儿,邓知遥扯过她的手,握进掌心里,拉着她往慢慢地往夹道里走。
走出了大牢,外头刺眼的阳光一射,暖融融的日头一照,柔风一吹拂,让人有种重回人间的错觉。
顾湄低下头,那只手仍被他牢牢地抓着,不曾放开过。
抬眼间,绯红的袍角在风里鼓动,他的脊背很直,肩腰宽阔,走在前面,替她挡了迎面而入的风。
此时远远的进了个差役来禀报。顾湄有些羞窘,本能地想将手抽出来,但却被他握得更紧。
那差役乖觉地低着头,不敢多看,只朝邓知遥回禀道:
“大人,郭御史家的夫人,说想求见妹妹一面。她把车在刑部大门前,停了一上午,就是不肯离开。她是官夫人,小的们不好强硬拉扯。只好前来秉了大人,拿个主意。”
顾湄眼睫颤了颤,郭御史的夫人正是她的大姐顾滟。她看向邓知遥,邓知遥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头。
顾湄一出了刑部大门,便见一旁停了辆秋香色的马车。
一个打扮雅致的贵妇人正由丫鬟扶着,站在马车旁,焦急地往里望。见着她来,扶着丫鬟的手,疾步朝这边走来。
顾湄认了出来,正是她的大姐顾滟。其实也许多年未见了。大姐出嫁的最早,又是府上唯一的嫡女,自来关系不深。印象里,待字闺中的时侯,给二夫人王氏请安的时候,那时候几乎日日都能见。大姐向来是被众星捧月的那个,她也曾试着讨好她,但后来不了了之了。
再往后,她出了嫁。不过是几次回门,府里有宴会的时候,远远看一眼,打个照面,也仅仅如此罢了。
记忆里,她永远姿态娴雅,举止雍容,与她的嫡母,远远看着无论是长相上或气质上几乎是如出一辙。
这大约因着自家宠爱加身,她自有几分高傲或金贵在骨子里。
如今看她从风里远远走过来,形态消瘦,面有焦急忧色,没了往日那副端庄从容。
顾滟性子向来是直一些的,她好不容易等到了顾湄出来,走过来,搂住了她的手,便急问道:
“九妹,你可见到父亲母亲了?他们可好?里头情形如何?”
顾湄被她扯着,一时想起的是牢狱中那种脏污不堪的境地,耳边一时又是嫡母王氏叮嘱她要转述给大姐的话,一时不知该说是好还是不好。
正犹豫着,顾滟却已等不及了,只拉过她的手,眼中的焦急之色难掩:
“九妹,我也知道里头的日子怎么会是个好……自从顾家下了狱,我便没有安眠的时候,平日里相熟的关系都走了个遍,可人走茶凉……我夫君不过是个谏官,帮不上什么忙……我后来又听说你回了邓府,便想起去找你,只几次都被拦在了府外。今日得了消息,你来了这刑部,我便找来了。九妹,你得了顾大人的宠爱,是个在他身边能说的上话的人,你不会见死不救的是不是?至少能帮一把是一把……若是……”她说到此处,有些说不下去了,神情痛苦而颓败,“若是父亲实在救不了,好歹拉一把其他的人。九妹,你就眼睁睁的看着顾家满族覆灭吗?九妹,你要帮顾家一把,那里面也有你的亲娘啊……”
顾滟说着说着泪便止不住的往外流,她顾不得拿帕子抹一把,扑通一声跪到了顾湄身前,她扯着她的衣裙哀求道:
“九妹,我知道,不管是我母亲也好,还是我也罢,待你都没有多好……如今算姐姐求你,求你拉顾家一把,救救我母亲。即便是要姐姐做牛做马,姐姐也认了……”
顾湄往后退了一步,不肯受她的礼。
她从前总也觉得她是嫡女,身份高贵,生来就有她一辈子都争取不到的地位,生来或许就是她一辈子都追赶不上的人。可如今再看,也不禁心有悲戚。
她深深吐了口气,压制住那些情绪:
“大姐,我方才见过母亲了,她有话让我带给你。她让我同你说,以后要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再为此事周转,都是徒劳。母亲说,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要你敛着性子,同夫家和美地过下去。若实在受了欺辱,便请了合离,投奔您的三舅舅。再不济,便去清水镇找马嬷嬷,母亲早早就以她的名义给你存了一笔钱,够你安乐无忧一辈子。母亲的意思是,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这件事不是你我能逆转的。你不必求我,我不会,也没有能力替顾家开这个口。”
顾滟听得早已泣不成声,她见顾湄是铁定了主意不帮忙,又见她要走,便一时急了,撑起了身子,便仰头骂道:
“顾湄,你怎么能这般没良心呢……顾府再待你如何,生你养你,打不散的血脉亲情,你怎么能……怎么能说不管就不管呢?里头也有你的亲娘啊!你的心是什么做的啊!顾家怎会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她说到最后,泣不成声,言语也混乱了。像是一个绝望的人,倾诉着自己的情绪。
顾湄看着她,没有什么愤怒委屈,只觉得悲戚:
“阿姐,我很羡慕你。如果可以,我宁愿同你换一换,让我来做这个想救顾家的人。只可惜,往后,顾家的人和事都与我再无干系了。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