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鹧鸪天・小莲风韵
一路上,看着麦随风里熟,梅逐雨中黄。日头渐长,入了小暑。【1】
夏雷阵阵,又是一年梅雨时,从江南西路的洪州一路朝北而行,雨天泥泞,八百里的路,生生走了半月有余,晏亭柔才到了淮南路的庐州。【2】
庐州城四面环水,还有淝水穿城而过,是个怡人宜居的城。
满城尽是灰瓦白墙的楼阁,在雨雾里,似个婀娜女子在谈着琵琶,音音不绝,如有忧思。
之前去白鹿洞书院的时候,路过公使库遇到了盗版的《景德传灯录》,那雕版本是临川印坊所刊,只是后来不慎遗失了。
晏亭柔曾问过公使库里的人,说这书是从北而来的商人,拨运到洪州的。
赵拾雨曾说过,在白鹿洞书院里也有这个盗版的书,那这两处的书应是一个来路。
她曾研究了这一代的路线,若是从北边官道过来的书,那最为繁盛的城就是庐州了,且庐州之地富庶,还产各类纸张,极有可能有大的书坊因什么缘由,得了那套雕版,然后再印了,还印了不少。
反正此次去汴梁,必是会路过庐州的,正赶上绵绵阴雨天,她想着不若到庐州一停。一来寻那盗版书之事,二来她和阮六郎也可歇息一阵。
林湖馆坐落在城南河岸之上,是庐州城里最好的客栈。远瞧着不过是个寻常宅子,它贵就贵在被穿城而过的淝水和城墙圈在一处独独的岛上,自己独享了一片安逸天地去,而又隔水与对岸的喧闹市井相望。
于喧嚣中觅得一处安静去,又可窥伺着人间繁华。
窗外滴滴答答,这雨下了半日还未停。晏亭柔已坐在窗前看了半日有余,眼前是雨滴从房檐落下成线,近处是一片竹林遮掩着小院中棋盘石桌,远处是河岸对面,撑着油纸伞的行人在青石板路上穿梭。她想着不能等了,还是要去街上转转。
“小娘子,黄色奈李来点么?”
“头茬的小莲花,水嫩的荷叶尖儿!”
“瓜洲红菱角!”
即便是雨中,街上的小贩带着斗笠蓑衣也吆喝的正酣。街边池塘的早莲已开,正在雨中羞涩,不妨来了阵风,吹起了莲香。晏亭柔闻着香气,看着红菱角,想起幼时的趣事。
她自幼在东京、临川两地跑,后来在汴梁待到了十五岁那年,父亲辞官归故里,携她回了临川。
那时爹爹做着一个闲散的文官,都不用进宫议事的,因学识威望比较高,就时常点拨一下相熟的世家子弟。
那些孩子都住在一个里坊间,离得都不远,若是是住在一条街上也不过分,算的上是高门大户间的邻居。其中就有当时还是颍王的官家、还有赵拾雨、百里了峻。
怀王府的偏院中有个静夜堂,本是王府一处闲置院落。先王妃想让赵拾雨多些才学,就开了侧门,每当太学休沐时,就请博学多识的人来给一众孩子讲学。
晏宣礼就常常在自己休沐时,给赵拾雨那一帮小郎君们讲学,因他是个爱舞文弄墨的,还是个极疼惜花草的人,总能另辟蹊径给孩子们讲些不一样的东西,极得那帮调皮捣蛋的孩子喜欢。
是以赵拾雨他们一干人等都唤晏宣礼做“晏三叔”,时常还叫上一句师父的。
晏亭柔是女娃,去不得太学,可也因着前王妃的这个善举,时常可以去王府里头听听学。
要知一年三百六十日,休沐便得一百多天。她去静夜堂的日子,远比一般女儿家去的私家书堂时日还要多。
而且在静夜堂里见识的都是往常难得一见的大儒,着实学了不少东西。
也因此自小就同赵拾雨、当时的颍王还有她师兄百里了峻相熟。
有一年赶上夏至休沐三日,最后一天,王府里摆了筵席,长辈们推杯换盏,行起了酒令,一众小辈儿又不许上场。
他们三三两两聚到一处,无甚好玩的,就一股脑都跑到了静夜堂里。
刚好有个老学究,人称白老先生的,正在院子里独自吃茶吟诗,就被孩子们拉了过去,央他讲故事。
晏亭柔记忆颇为深刻,那白老先生爱穿白衣道服,白发白须,还爱给他们讲白居易的诗歌。
那日他本来说要讲《长恨歌》,谁知那些个小郎君都是初出长成好奇时,日日去勾栏瓦舍里斗鸡走狗的耍,还要背着爹娘去寻些青楼妓馆玩去。
晏亭柔自是想听《长恨歌》的,她尤其想问问白老先生,到底诗中的比翼鸟和连理枝是什么,世间到底有没有真的呢。
可那群臭小子就开始油嘴滑舌起来,尤其是百里了峻,一脸正经躬身一拜,“白老先生,学生从前背了半晌,也有些地方不清不楚。还请老先生讲讲“芙蓉帐暖度春宵”,这芙蓉帐到底是个什么帐?”
七八个小公子一并哄笑,白老先生也不生气,笑呵呵的说,“哥儿几个都比老身懂得多,那就不讲长恨歌了。”
他见有贪吃的人将筵席上的煮好的菱角端了一盘,就拿过说,“那咱们今日就求个雅兴,说说这菱角吧”。
煮熟的菱角雾黑色,着实看着没有有趣的,可从白老先生嘴里说出来,遍让人觉得这东西也是鬼斧神工的馈赠一般,他出口即是学问:“王维有《山居即事》一首,说“渡头烟火气,处处采菱归”,白居易有“嫩剥青菱角,浓煎白茗芽”,为何文人皆爱这菱角呢?”
“清甜,软糯,如十三余豆蔻的胭脂唇,好吃。”百里了峻开始哗众取宠,没个正形。
“哈哈哈!”一众人都狂笑不止。
颍王自幼稳妥,就说:“棱角分明,胸有沟壑,秉真性情,如做人。”
“长得这么丑,还能吃!让人觉得惊喜!”
一帮人都应和着白老先生,说的正热闹。就赵拾雨悄悄挪到最后排的晏亭柔身边。
他伸开手掌,将掌心偷藏的菱角塞到晏亭柔手上。“小柔怎么生气了?我偷藏了一个,给你。”他以为小柔是想吃菱角。
晏亭柔气得小脸圆滚滚,努着嘴,不自觉的接过菱角,“我要问白老先生到底比翼鸟长做什么样子?连理枝又是什么样子?我想不出来。他们却这样捣乱,不让老先生讲《长恨歌》!”说着就忘了菱角上长的钩子,狠狠的咬了一口菱角,“啊!”
赵拾雨见她划破嘴唇,忙问:“疼不疼?”
那菱角的尖尖勾坏了晏亭如唇角,一众人围着白老先生在吵闹,她摸了摸嘴唇,见手上有些血迹,又疼又起,扔了菱角就迈出门槛。
赵拾雨追了上去,直到池塘边才追上一路快跑的晏亭柔,他拉住她的衣袖,递给了她一个手帕,“小柔妹妹,是我不对。我,我以为你是在气,那菱角被他们拿去玩了呢,就想着偷拿一个给你。还……你,疼不疼啊?”
她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没事,有一点点疼,又不严重。”
赵拾雨见她不哭不闹,一点也不娇滴滴的,好在不严重,只是嘴角还有一滴血,没擦干净,就拿过帕子又给她擦了一下。
又想要哄她笑,就说:“你方才吓到我了,怕是以后我见了瓜州红菱,就只能想到你被红菱弄坏唇角的那抹红血。以后再不敢吃了!”
“小姐?要买红菱角么?”阮六郎已经唤了晏亭柔好几声,自家小姐就在盯着红菱角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