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薛良回想起两年前和孟怜笙在新世界剧院遇到的那次枪击,他把着他的手毙了一个人,把小孩慌乱的不成样子。
如今……薛良默然,只能暗叹这是他长大了,细想也是,这两年里出了这么些事,若再没点变化,那孟怜笙才真叫没心肝了。
可他不想脏了他的手。
他本以为那些年战壕外的硝烟弥漫早就让他麻木,可当面前的这个人想亲自操刀进行一场杀戮时,他却于心不忍了。
这个人吃人的世道,善良与同情从不应该留存在敌人身上,今日你动了恻隐之心,明日他就要了你的小命。
那几年亦有他未曾预料的四面楚歌,从未想过他生死可托的战友,他拥护信赖的上级——他在那个军营唯一能信任的人有一天也会将剑锋指向自己。
当剑锋将剑鞘斩成齑粉时,森森寒芒裸露在外,只能杀杀杀了。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
开始时一路拼杀,不过是为了活着二字,只是再回头时累累白骨已在脚下,而杀疯了的他,也不再只为了活着而活着,于是就这样以血铺路,以骨为阶,走上了权利之巅。
过往之事,不能说做的对,可也不完全错。毕竟,第一个举起屠刀的人不是他。可他终究是落了个满身杀孽,满心脏污了。
因为自己满手血腥,知道有多脏,才不想让那人沾染半分。
薛良说,“卿卿乖,出去等叔叔行吗?”
有时候善恶之择方在一念之间,人性的更叠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可能这世界最残忍的事就是目睹一个人长大吧。
“你…”孟怜笙舌头直打结,这是什么情况?怎么莫名其妙地就论起辈分了?真拿他当小孩了?薛良怎么总喜欢做这种破坏气氛的事?
“你再进来时这屋子里只有我一个活人,我保证。”
“好叔叔,我想看着你杀了他。”孟怜笙突然如罂粟绽放般冷冷一笑,讨好中带着阴狠。
他实在很没办法,也许是因为从前的经历,那些刻在骨头里的记忆不允许他做一个圣洁单纯的人,同处凡尘间,熟为脱俗人?他只知道杀人偿命,如果可以的话,他是更想亲自动手的。
薛良一愣,半眯着眼看孟怜笙,目光带有审视和揣度地将这个幽兰般的名伶扫视了一遍。明明涉世未深的样子,何以练就此般心性?
两年前薛良就知道孟怜笙的心智要比同龄人成熟,所以方才对他亲眼看到刑室里的凌迟的反应也未曾惊讶。
薛良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他总是被他这样纯良无害的外表所蒙蔽,甚至于他总是会忘记这些,把孟怜笙当成孩子。
孟怜笙,孟怜笙,薛良在心中默念了两遍,仿佛是在细品一段韵味悠长的唱腔。孟怜笙,你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孟怜笙并没心虚,也不想去遮掩什么,因为他知道薛良也没在他面前遮掩过本性。他很从容的迎上了薛良的目光,坚定的,倔强的与他对视。
这样的对视让薛良有点不自在,他没所谓地移开目光,转头问十字架上的人:“说吧,遗言。”
“我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况且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这么难受,没遗憾了。”男人说地很轻松,就好像是在和朋友闲话家常一样。
可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到不堪入耳的地步了,嘴里吐出的气都是飘渺的,可却越说越狠,到最后一句仿佛是使尽最后一丝力气:“看你难受,我就开心!薛良,你残暴不堪,昏庸无能,日后必有你的报应!”
“真是没个新鲜的。”薛良心里没什么波动,只不耐地松了松衣领,似乎每个被他杀的人临死前都是这一番话。
可那男人的下一句话,加速了他的死期。
“你在意他,你不想弄脏他,我偏不遂了你的愿!”他瞳孔无神,眼白周围血丝遍布,调动全身力气,朝孟怜笙的方向吐了一口血痰,那口浊液在刑室昏暗腐臭的半空中刮成了一道弧,落到了孟怜笙脚边。
还好孟怜笙后退了一步,不然新制的鞋面就要脏了,脏了倒不怕,他就怕阿香又要在他耳边磨磨叨叨。
“找死。”
“卿卿,退后。”薛良举起枪,孟怜笙后退几步,眼睛死盯着已经疯魔了的男人。
他还要在骂些什么,可是薛良已经不给他机会了,枪口初速为350米每秒的勃朗宁足以让他在开口之前毙命。
“呼呼,永别了朋友~”薛良的语气愉悦,刚才还紧皱眉头的人转瞬便又回到了离经叛道的样子。
他把枪收起来,小臂搭着孟怜笙的肩膀,挑了挑眉:“回家了小孩儿。”
他的声音极有磁性,一下子就让孟怜笙回过神来,他也没计较被薛良当了小孩,又恍惚觉得偶尔当一当小孩也挺好,顺从的跟着薛良朝外走。
那男人死前最后一刻的样子在他心里留了余悸,他再一次确认他没看错,那个姓梁的男人嘴唇最后一次蠕动,口型很像是“你输了”。
到底是不是?孟怜笙也猜分不清,他没多想这事,只当是将死之人最后的心里安慰。
老闵的车已经到了,薛良跟在孟怜笙身后出了大门,习惯性地往嘴里送了一根烟,之后掏出打火机刚要点着,就见前面的小孩儿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怎的,他又把烟收起来了。
孟怜笙走在前面有些不知所措,他就是回头看看他跟上没有啊。
总是要活跃气氛的薛良今天倒是话少地出奇,一路上基本没几句话,进江栾街时薛良突然跟老闵说要下来走回承干府,孟怜笙也觉得车上太闷,又或者是薛良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就也下了车。
一路上张灯结彩,街头巷尾都洋溢着过节的喜气,行人小贩手拎肩扛,丈夫挽着很少出门的妻子,老人领着孩子,孩子呼唤着大人……
他们都是权伐资本家们眼里最低贱的人,在这个大日子里他们放下庸碌的生活,忘记这个时代的艰难与肮脏,迈出破旧的门扉,迎接着,盼望着,属于他们的新年。
腊月廿九,除夕。真的过年了。
孟怜笙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年味袭了个满怀才感觉到的。不知哪家的富户在放烟花,这条路上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他耳边都是鼎沸的人声。
恍惚间回到了七年前那个流离失所的春节,也是这样的熙熙攘攘,很多很多人扎堆,他当时不过十岁出头,在人群中很小很瘦的一抹身影。那段日子他和师父每天都在躲在逃,在惶恐不安,那真是他们最难的时候了。
当时有兵追杀他们,就是在这样热闹的街上,霍俊芸的胸膛被开了一个大大的血花,他当时怕极了,以至于后来的这些年里都不敢一个人来这样热闹的街道。
可就在刚刚,那种濒临绝望的感觉又如雷打心头一般,原来当年的伤口一直没有结痂。眼前走过的人突然模糊,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又立刻调整自己的情绪,几乎是意识在强迫身体挤出人群。
正忐忑着,忽然有一双手攥紧了他的胳膊,把他往反方向带,孟怜笙心里一懵,转过头来才发现拽着他的是薛良。
那只手修长有力,一下子就把他的心拉回原位,薛良的手滑到他的手边,然后紧紧握住,“家门口也能走迷糊?还是拉着点吧。”分明是调侃,可却让孟怜笙心里安定不少。
两人被人群簇拥着一直走到了拐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