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终章
一出戏终于落幕,孟怜笙不记得自己这天都做了什么,与那几个日本军官斡旋了多久。
一场宴会下来,该下堕地狱的人觥筹交错,该恸心呕血的人苦笑逢迎。
孟怜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外甥女被送出了国,阿香被他赶去给梅竹修当了跟包,他的家里没有一个亲朋。
他起初还在雨里静静走着,从僻静的后门进了院子,景元不放心地跟在他身后,院子有些大,他走路时没看脚下,被院落中央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掉下,随即整个人登时摔在了地上。
景元连忙跑上去扶他,一道闪电从后方劈下,却见孟怜笙掌心深嵌在泥土里,眼泪一滴接着一滴静静滑落,不是如何撕心裂肺,但足够痛彻心扉,任谁看了都会心疼他,可惜这世上最能痛他之痛,最懂心疼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不知过了多久,孟怜笙由静静哭泣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叫,不过很快就被景元捂住了嘴。
五脏六腑一并疼痛着,突然喉头一甜吐了一口血,他两手紧攥着那团混着血液的、被泥土裹着的东西在雨里冲了冲,摸见从脖子上掉落的那块鱼形玉上布满裂痕,再也控制不住地恸声大哭,左耳轰轰作响,这次怕是吃再多药也好不了了。泥土尽数嵌进他指缝内,孟怜笙疯了般哽咽喃喃:“还我薛良,还我……薛良……”
景元觉得纵使雷雨声再大也难保不被人听见,他想捞起孟怜笙,可地上的人挣扎着推开他。
孟怜笙声音嘶哑凄厉,颤若琴弦,他唇边衔着血,红丝爬满两眼,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的魂体般握着景元的胳膊:“给我一枪!捅我一刀!快点景元,快杀了我!”
他曾以为相爱的人有一次分离就够了,未成想一次接着一次,这次竟是永别。
原来没了对方会活不下去的人不是薛良,而是自己。
雷雨交加的夜里,景元把孟怜笙抱在怀里,像在安慰兽类幼崽般低声说:“对不起,我爹是个汉奸,我们要抗日,最好的办法就是跟日本人这样周旋,所以我们一定不能暴露。”
“你不能死,孟怜笙,你不能死,倘若你死,谁来为他血偿这仇?谁又能替你担这无穷的恨?”
景元从未见过有什么感情能像孟怜笙薛良这样的,这爱意与其说是一种感情,不如说是一种力量,缄默时无坚不摧,等到被人察觉时早已振聋发聩。
可惜,不爱的人互相折磨,相爱的人阴阳两隔,这世道坏透了。
孟怜笙晕厥了过去。
他置身黑暗,却看得那么真切,母亲殷红一片的胸口,战乱时磊作高墙的尸山,霍俊芸挥舞着教鞭的脸,紧接着一张张面孔不断浮现,变幻得人眼花缭乱。
而后画面一转,凝了血的裙角在台上踩着影子踽踽独行,下头坐着一堆穿土黄军装的士兵,狞笑着将手探到他裙摆底下,仿佛那血不是血。他惶悚着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没了脚趾,血迹拖了老长,如尸起舞,最后带着珠翠满堂的行头一起咽气。
苦难扬起恶雪,裹住那些美好的光景,呼啸着岁月一闪而过,最后雪花纷扬,直至停下,视线逐渐聚焦在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笑脸上。
恍惚间,他看见了少年时代的薛良,晃腿坐在树干上,咏着歌,如此快活。
他稍纵即逝的前半生,是眼看金玉满堂颓作柩,魂消香断事事休。起落一番,情爱痴缠,家国战乱,爱人离散。
倘若他不再醒来,必定会从生死轮回的尽头看到这条命定之路。既是注定了他们在这滚滚红尘的乱世里相识一场,于是他丢了命,他失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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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怜笙,1936年入党,1938年受特训秘密加入中共火种特别行动组织,代号梧桐。
“吾爱延卿,这也许是我的绝笔。
我不知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是生是死,我已知道你的身份,所以也不知你能不能活着看到这封信。
时国家倾覆,侵略者妄图奴役我们的民族,控制我们的思想,践踏我们的尊严,让我们屈服,让我们匍匐,让我们像犬牟,你我不愧天造地设的一对,连救亡图存都想到了一起。
若我殉国,切勿冲动一死了之,宝贝卿卿,如果能的话,我想请你帮我看一眼国泰民安。
我说话怎么越来越像你了,一定是因为太想你了。
你要用侵略者的鲜血祭奠疆土之上的万千亡魂,或许也包括我,到那时,红星的光芒必闪耀东方。
我昨天梦到,有一天日本人被打跑了,外面万人空巷,到处的红旗鲜花,我和你牵着手,走在阳光之下。
要是你我都能活着回来就好了。
我爱你,无时无刻不。
你卧薪尝胆深入敌营,辛苦。
愿卿岁岁平安。
1941年11月薛良留.”
1946年深秋,这封尘封已久的绝笔信终于辗转来到了孟怜笙手中。
而此信读完,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终于将坂田晋二等战犯转送南京审判,九天后,法官终于判坂田晋二等战犯死刑。
“查被告坂田晋二,在日本发动侵略战争后被遣来华,充当xx部队中将。民国廿八年九月间,在xx下关镇等处纵火烧毁民房多处等……同年十月,被告除命其枪杀外,并割下头颅,沸水熬煎。剜出心肝,滚油煎炸,并吞啖大笑。以及滥捕平民,施以灌冷水、吊打等酷刑,并借口作战便利,将数十村庄民房焚毁殆尽……”
一个寒露初候的清晨,行刑人孟怜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里面的两个青年在梧桐树前一立一坐,笑意正浓。另一手已经举起了枪。
他曾经发誓,要用坂田晋二的血来祭奠他的爱人。
到今天,终于可以履行了。
砰——
一颗子弹赎不清恶魔的罪孽,但这是他平生打过最稳的一枪。
焦土之上,无数因坂田而死的亡魂奔涌向他盛满罪恶的魂灵,如生前般或咆哮或哀嚎着撕咬拼杀,直至恶魔以摧枯拉朽之势魂飞魄散。
这一刻,数十万冤魂的屈辱恨意得以报偿,狂笑泣血蹑虚苍穹。中国这片土地,因这些铿锵英魂,重新炽热起来。
翻开史书的某一页,揉皱染黑的书页上嵌着黑洞洞的枪口,子弹没有从书内打到眉心上,皆先辈以血泪惨痛所创之福祉。
又是一天夕阳西下,导游摇着红旗引领人们迈进院,封宁城两位名人故居门前依旧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只叹时移世易,此情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