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孟怜笙回想了下以前跟徐小奎的某些不大和谐的对话,沉吟了下道:“总比他刚一上台听出音不对直接翻场强,从前满宫满调开唱,现在满宫满调开骂,那可太有戏了。下场你和他搭,磨合着来。”
冯纫秋对着镜子画完了唇彩,摊手道:“只能这样了。”
大幕拉开,冯纫秋身着红色宫衣出场,孟怜笙则坐在侧幕条后,因为再下场的那折戏还是他来唱,所以他面敷粉墨,尚未卸妆,手把着琵琶紧跟着鼓点低眉信手续续弹,虽不是如何出彩,但也算是中规中矩,没什么差错。
这样的效果已经是令冯纫秋很惊艳的程度了,孟怜笙小时候只跟着金师傅断断续续学了琵琶不到一年,长大后弹琵琶也只是即兴娱乐,是以不能对专业程度要求太高。
而侧幕条内侧除了充当琵琶师的孟怜笙,还站了一个身着羊绒大衣的薛良,他离这丝竹乐音最近,听得也最清,一时耳里心里全是他,台上那样高调的戏音都变得嘈杂。
只见孟怜笙挺直了背脊端坐椅上,琴颈与他额头齐平,这个位置光落不到他身上,可薛良觉得他一人独奏也不显落寞——孟怜笙好像本身就发着光。
二十多分钟后,冯纫秋谢慕,徐小奎干站在一旁看观众。而后几人直奔后台,徐小奎先开口了:“我说孟老板,你这班子的人也忒不懂事了,有事还得让班主亲自打补丁。”
“徐老板说笑了,已经派人去请了琵琶师傅,估计一会儿就到。”孟怜笙知道他不是说笑,只是单纯嫌芸家班的人没用。
可孟怜笙这天使般真诚纯善的笑容让人找不出一丝破绽,说多了倒显得他欺负老实人,徐小奎不好再揶揄别的,只抱着臂嘟囔:“谁跟你说笑。”
“卿哥儿,卿哥儿!”这时宝蓝气喘吁吁地急急跑来,“这绥安什么破地儿啊,我和橙红找了方圆十里都没有琵琶师傅。”
孟怜笙嘴角耷拉下来,还是打起精神说:“辛苦师兄了,去备戏吧。”
宝蓝客气了几句就去上装了。
孟怜笙本想揉揉眉心,可手指刚一复上就想起来自己脸上还带着戏妆,一揉就全花了,索性把手放下,烦闷道:“纫秋,你有没有什么认识的会弹琵琶的人?”
冯纫秋抿了抿唇,孟怜笙看他这副表情,就知道这事没指望,他叹了口气,“算了,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有琴有弦有鼓点,也不差什么。”
孟怜笙说着转身坐下勒头。
“孟老板。”这时,一道清柔的女声叫住了他。
孟怜笙疑惑是谁,擡头就见到一张熟面孔,是荣祈。
“荣姑娘?”孟怜笙满眼惊讶。
荣祈欠了欠身,“如果孟老板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孟怜笙喜道:“荣姑娘愿意的话,那再好不过了。”孟怜笙本来是想夸一夸荣祈的琴艺了得,不过想起荣祈的六艺在醉轩楼时名冠独绝,如今被万铭生赎了出来,就不好提起了。
“你是跟万将军一起来的吗?”孟怜笙问。
荣祈点了点头,像是不想多说,然后问:“有工尺谱吗?先让我熟悉一下调子吧。”
“哦,好。”孟怜笙连忙让人把曲谱拿过来交给荣祈。
待一切准备就绪,大幕徐徐拉开,《望阙献发》这折讲的是贵妃失宠,被逐宫闱,高力士出谋划策,为贵妃出计献上一缕青丝,唐明皇动容恩召回宫。
这一段极考量唱功,孟怜笙在琴弦琵琶音中寓情其中,胡琴师傅慢拉孟怜笙慢唱这段二黄散板:“无限忧愁无限恨,一忆君恩一断魂。”悲戚之意幽埋其中。
荣祈就坐在下场门的一侧弹着琵琶,暗影中她拨弦应和着杨贵妃的调,手指在无意识地弹动,她几乎在一句句戏词中谵妄迷惘了。这次触琴,不是为了任何一个肉帛交易的嫖客,不是为了取悦那些令她在过往无数日夜恶心麻木的龌龊男人,只是为了这场戏,这个故事,杨贵妃的故事。
回想过往,当真乱世恶梦一场,同是下九流,妓院梨园都不是能为女子容身之地。那里是男人的天堂,女人的地狱,她们都是女人可却没人把她们当人,下海原因千百万种,无尽苦难不尽相同。
她暗暗想:如果能的话,真当个乐师也不赖。
孟怜笙觉得荣祈的琵琶音当真妙极,他是个能体会所饰人物心境的伶人,而荣祈则是个能用乐声描摹情绪的乐师,戏台上下相得益彰,就这样连着唱完了两折戏。
不过刚到后台,孟怜笙未来得及说出什么褒奖之言,荣祈的胳膊就被万铭生狠狠一拽:“我赎你出来是为了不让你为人狎玩取乐,你当真自轻自贱到这种程度?”
荣祈苍蓝色外袍下的手腕被拽地生疼,她一改从前的柔声细语,极力挣开他的手,红唇一勾笑中显出一丝自嘲:“自轻自贱?我弹个琵琶就是自轻自贱了?你还当我是以前那个待字闺中等着你来娶的大小姐呢?万铭生,你口口声声说不在意,咱们两个到底谁最在意?其实从头到尾最在意的就是你!现在我就是个卖过的婊.子,你我再回不到以前了!这就是事实!”
荣祈言辞激烈,可心里却苍苍茫茫一片死寂,若她没有在那种地方蹉跎数年,哪怕只是嫁了寻常人他们之间也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可是现在的她太不堪了,肮脏堕落到配不上他的爱。
她这番话字字珠玑,万铭生举起的手一直悬在半空欲落不落在荣祈头顶,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荣祈擡起头,眼底毫无惧意,像是对此种暴行平静到麻木了一样。
她余生挂念只剩两人,一个未能寻得至今下落不明,另一个已经寻得,却也要像其他男人那样对她挥起了手。
万铭生被这眼神扎得心一疼,手终究没有落下,而是攥握成拳狠砸在荣祈背后的墙上。
哐——
拳起拳落,鲜红的液体顺着万铭生青筋暴起的手淌下,后台落针可闻,荣祈迎来送往看惯风浪,漠然地盯着他流血的手,相对无言片刻,万铭生忽地抓住荣祈胳臂,在徐孟冯三人或戏谑或忧心或看戏的眼神目送下走出后台。
后台安静片刻,徐小奎将荣祈落在地上的帕子捡起来摔在桌面上:“嘿,这怎么个事儿啊。”随后颇有兴致地凑近孟怜笙:“我说孟老板,那女的真是个窑姐儿啊?”
孟怜笙面色冷淡地夺过他把玩的帕子,他曾被人用更具侮辱性的粗鄙言语或明或暗地讥嘲,在大多数人眼中,戏子和娼姬只在“营生”上有着微乎其微的差别,所以他面对境遇比他更遭的荣祈时,几乎是下意识的选择了维护。
“这跟徐老板没关系吧。”
“哪能没关系啊。”徐小奎一吹胡子。
孟怜笙还以为他又要说点什么不尊不重的话,骂人的词都准备好了,也不知徐小奎是不是突然福至心灵,话锋一转道:“她被相好的带走了谁来弹琵琶啊?”
孟怜笙磨了磨牙,陈问柳这时安抚完观众从下场门上来,孟怜笙问:“柳师叔,看见薛良了吗?”
陈问柳一懵,心想最清楚这事的还得是师侄你啊,她摇了摇头,道:“上出戏开始就没看见。”
不过见孟怜笙眼神暗淡下来,陈问柳立刻补充:“应该是忙去了,卿哥儿不用担心。”
孟怜笙点了点头,是啊,薛良也有自己的事忙,不能总围着他一个人转的,孟怜笙不禁自省,他是不是太依赖薛良了?
他心里拿定主意,带着贵妃扮相转身对徐小奎说:“徐老板不必担心,下场戏我可以顶上,您索性把妆卸了喝点老君山歇歇嗓。”
孟怜笙目光看向冯纫秋,冯纫秋立刻会意用眼神支持他,孟怜笙也眼含笑意看他:“就有劳冯老板和柳师叔了。”
“别客气,我本来就是来帮忙的。”冯纫秋正跟贵妃扮相的孟怜笙勾肩搭背,薛良十分是时候的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