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丧钟为谁而鸣 - 海明威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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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们往下走了最后的200码[1],在树荫下小心翼翼地穿梭于树和树之间,此时,穿过陡坡上的最后一片松树,大桥就只在50码之外。傍晚的阳光从褐色的山肩上方照过来,让大桥在空旷陡峭的山谷的衬托下显得分外黝黑。这是一座单跨铁桥,两端各有一个岗亭。桥面的宽度足够让两辆汽车通行。稳稳地伸展的金属桥架姿态优美,横跨在一座深谷之上,在深谷的底部,很远的下方,翻起白沫的溪流在山岩和卵石间湍急而下,奔向山口那边的主流。阳光正对着罗伯特·乔顿的双眼,他只能看到大桥的轮廓。接着阳光减弱了,消失了。他仰起头来,透过树林,看着夕阳消失在那座褐色的圆形山峰后方。由于不再面对强光,他看到山坡上一片碧绿青翠,山顶下方还有一块块陈年积雪。

接着,他在突然而短暂的余晖中,再次观察大桥的真实模样,研究着它的构造。炸毁这座桥不是一个难题。他边看边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快速地画了几幅草图。当他画草图时,他并没有计算炸药的用量。他打算待会儿再做这件事。此时他正在标注需要放置炸药的地方,来切断跨桥的支撑部位,让其中的一段桥掉落到山谷中。将半打炸药摆放好,固定好,同时引爆,就可以从容不迫地、科学地、准确无误地完成这次爆炸。或者,用两大包炸药也差不多可以把它炸掉。这两包炸药要非常大,摆放在桥的两头,同时爆炸。他迅速而快乐地画着草图,为最终掌握了情况而感到高兴,为最终付诸实际行动而高兴。随后他合上笔记本,把铅笔推进本子边缘的皮质笔套里,再把笔记本放回口袋,扣上了纽扣。

当他画草图时,安塞尔默就一直注视着公路、桥和岗亭。他觉得他们离桥太近了,不安全。直到草图完成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罗伯特·乔顿扣上口袋盖上的纽扣后,就趴在松树干后往外看。安塞尔默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肘上,用一根手指头指点着。

公路上方正对着他们的岗亭里,坐着一个哨兵,手中握着一支夹在双膝之间的步枪,枪上了刺刀。他抽着烟,头戴编织帽,身披毛毯式斗篷。在50码之外,你根本看不清他的脸。罗伯特·乔顿举起望远镜,尽管已经没有阳光会造成反光,他仍然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合成杯状遮住望远镜。从望远镜里看出去,铁桥的栏杆清晰得似乎触手可及,哨兵的脸庞也变得一清二楚,他甚至可以看见他深陷的双颊,烟头的烟灰和刺刀上的油光。那是一张农民的脸,高颧骨下双颊深深下陷,满脸的胡子拉拉碴碴,浓密的眉毛遮盖了双眼,一双大手握着步枪,毛毯式斗篷的褶叠下方露出了一双笨重的靴子。岗亭的墙上挂着一个磨得黑亮的皮质酒囊,还有一些报纸,没有电话机。当然,可能在他看不见的那一侧有个电话机,但并没有看到有电话线从岗亭里拉出来。有一条电话线沿着公路走,电线跨过铁桥。岗亭外放着一个炭盆,它是用旧的汽油罐做的,顶盖被切割掉了,罐上钻了几个些洞孔,放在两块石头上,但并没有生火。炭盆底下的灰烬里有几个烧黑的空铁罐。

罗伯特·乔顿把望远镜递给趴在他身旁的安塞尔默。老人咧嘴笑着摇摇头。用一根手指敲了敲太阳穴。

“我见过他,”他用西班牙语说道,“我见过他。”他靠嘴巴的前部发声,嘴唇几乎没有动,这样声音就比耳语还要轻。当罗伯特·乔顿对着他笑时,他看着岗亭。一根手指指着它,另一根手指划过自己的喉咙。罗伯特·乔顿点点头,但没有笑。

坐落在铁桥远端的岗亭背对着他们,朝下对着公路,他们看不见里面的情况。这条公路很宽敞,铺了柏油,建造得很牢固,它在大桥的远端左转,然后沿着一条弧线向右绕出了视线。在这个位置,路是通过劈开山谷对面坚固的突出岩壁才拓宽到现有的宽度;从山口和铁桥往下看,路的左侧或者说西侧的边缘,由一排笔直切割的石头作为标记和护栏,路边从此处笔直下落到山谷之中。这个山谷在此处可算是一个峡谷,铁桥跨越其上的湍急的溪流,在这儿和山口那边的主流汇合。

“还有一个岗哨是在哪里呢?”罗伯特·乔顿问安塞尔默。

“在那个转弯下方500米处,修路人的小屋那里,屋子盖在石壁里面。”

“有多少人呢?”罗伯特·乔顿问。

他再次用望远镜观看哨兵。哨兵在岗亭的板壁上掐灭了香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烟袋,拆开卷烟外面的纸,把吸剩的烟丝倒进了烟袋。哨兵起身把步枪靠在岗亭的墙边,伸了个懒腰,再拾起他的枪,挎到他的肩膀上,然后走出岗亭,走上了桥。安塞尔默平伏在地上,罗伯特·乔顿迅速把望远镜放进他的衬衫口袋,把脑袋完完全全藏到松树后面。

“那里有七个兵和一个下士,”安塞尔默对他耳语,“吉卜赛人和我说的。”

“他一歇下来,我们就赶紧走吧,”罗伯特·乔顿说道,“我们离得太近了。”

“你要看的都看到了?”

“是的,要看的都看到了。”

太阳落山后,气温迅速下降,随着来自太阳的最后一道余晖在他们身后的山上消失,天色也渐渐变得昏暗。

“你觉得怎么样?”安塞尔默轻声说道,他们看到哨兵穿过铁桥走向另一个岗亭,他的刺刀在最后一丝余晖里闪着光,他的身材在毛毯式斗篷里显得很奇怪。

“很好,”罗伯特·乔顿说,“非常非常好。”

“我很高兴,”安塞尔默说道,“我们该走了吧?现在他不可能看到我们了。”

那个哨兵正背对着他们伫立在铁桥远端。从山谷里传来溪水拍打圆石的声音,随后在潺潺的水流声中传来另一个声响,一阵持续而喧闹的嗡嗡声。他们看到哨兵抬头向上看,他的编织帽偏到脑后。他们转头往上看,傍晚高高的天空里,三架单翼机排成“v”字队形,在尚余阳光的上空呈现为银色的小点。它们在空中飞掠而过,快得难以置信,马达持续地轰鸣着。

“我们的?”安塞尔默问。

“看上去是的,”罗伯特·乔顿说,但他知道在那样的高度,你根本无法确定。它们可能是任何一方的夜间侦察机,但是你总说驱逐机是自己这方的,因为这样会让人们感觉好些。轰炸机就是另一回事了。

安塞尔默显然也是这样认为。“它们是我们的,”他说道,“我认得它们。它们是‘苍蝇’。”

“对的,”罗伯特·乔顿说道,“我也觉得他们是‘苍蝇’。”

“它们是‘苍蝇’。”安塞尔默说。

罗伯特·乔顿原本可以拿出望远镜立即确定它们的身份,但他宁愿不这么做。今晚它们是谁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但是如果把它们当成我们的飞机可以让老人高兴,那他也不想扫他的兴。此时,飞机朝着塞哥维亚的方向开去,它们看上去不像是绿色机身、红色翼尖的,俄罗斯改装的波音p32,西班牙人称之为“苍蝇”的低单翼飞机。颜色看不清楚但形状是错的。不,那是返航的法西斯飞机。

哨兵依然背身站在远处的那个岗亭边。

“我们走吧。”罗伯特·乔顿说。他开始上山,利用丛林的掩护,小心翼翼地移动着,直到他们走到视线之外。安塞尔默在他身后保持100码的距离。当他们完全看不见铁桥时,他停了下来,老人随即跟上,在前头带路,稳步地向上攀登,穿过山口,在黑暗中登上陡峭的斜坡。

“我们有支令人畏惧的空军,”老人高兴地说道。

“没错。”

“我们将会取得胜利。”

“我们必须取得胜利。”

“是的。等我们胜利了,你一定要过来打猎。”

“打些什么呢?”

“野猪、熊、狼、野山羊……”

“你喜欢打猎吗?”

“是啊,老弟,我最喜欢打猎啦。我们村子里每个人都打猎。你不喜欢打猎吗?”

“是的,”罗伯特·乔顿说道,“我不喜欢捕杀动物。”

“我正好相反,”老人说道,“我不喜欢杀人。”

“没人会喜欢杀人,除了那些心理不正常的,”罗伯特·乔顿说道,“但在必要的时候,在为了事业的时候,我并不反对杀人。”

“可这不是一回事儿,”安塞尔默说道,“在我的房子里,当我还有房子的时候,现在可没有了,有我在山下森林里射杀的野猪的獠牙,有被我打死的狼的狼皮。冬天的时候,我在雪地里猎杀它们。有一匹非常大的狼,是我在11月的一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摸黑在村外杀死的。我家的地板上铺着四张狼皮。它们被踩旧了,但是它们还是狼皮。那里还有我在高山上杀死的野山羊的角。我还打到过一只鹰,一个阿维拉的鸟类防腐师把它剥制填塞,让它双翅展开,黄色的眼睛就像活鹰的一样。它是个很漂亮的玩意儿。看着所有这些东西让我非常高兴。”

“是啊。”罗伯特·乔顿说。

“在我们村教堂的门上,钉着我在春天杀掉的一只熊的熊掌,我是在山坡上的雪地里发现它的,当时它正用那只脚掌翻转一根木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六年前。每次我看到那只熊掌,就像一只人手,只是长了长爪子,干枯了,穿过掌心钉在教堂的门上,心里就感到快乐。”

“因为自豪吗?”

“因为对那段记忆的自豪:在初春的那个山坡上遭遇到那头熊。但是杀掉一个人,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就不会留下什么美好的记忆。”

“你也不可能把他的手掌钉在教堂的门上,”罗伯特·乔顿说。

“不能。这种暴行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不过人的手掌倒是挺像熊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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