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兰佩望着那人风尘仆仆的脸,眼角折痕中夹着细细一层沙土,沉重的兜鍪戴在头上还未来得及摘下,猜想他定是在路上得知自己已先他一步回到单于庭,不知又疾行了多少里路,终于在她下车前赶到自己面前。
思及此,她笑中带泪,柔声道:“妾原谅你了。”
冒顿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把将她从车里抱了出来。兰佩一声惊呼,转眼已被她抱上那匹雪花豹,“欢儿还在车里呢!”她提醒他,冒顿攘搜壅睡在车里啃自己脚丫玩的胖儿子,笑道:“不是有乳母在?”说着与她同骑,在众人的叩拜欢呼声中,缓缓向金帐而去。
当晚,大单于设宴,为此次随他出征降服楼烦、白羊二王,收复河南失地的将士们庆功,只是如此重要场合,向来海量的大单于仅仅酒过三巡便以酒量不济为由,匆匆退席,留下丘林贝迩、拓陀和兰儋陪众将士们一醉方休。
大单于走后,众人见帐外月明如灯,夏风习习,便自金帐移步帐外,围坐篝火旁继续彻夜狂欢,歌舞声,鼙鼓胡笳声,欢呼声随风远播天际,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夹杂着酒香、松木红柳炙烤羊肉的香气,整个单于庭热闹如同秋祭,酒不醉人,人已自醉。
银帐里,兰佩近一年未归,帐内虽一直有专人打理,但此次带回不少欢儿的东西,还有兰佩自己随身携带的行李,都需整理。
欢儿已随宝英在旁边毡房早早睡下,小狄领着其他几个侍奴忙进忙出,替大阏氏整理床铺衣物,准备热汤沐浴,兰佩呆在帐里自觉碍手碍脚,干脆循着歌声走出银帐,缓步踱到西面山岗,俯瞰满月之下,这一世的人间天堂。
远处,点点篝火在夜色中如金子般闪烁跳跃,那些正围着篝火大声高歌,大口喝酒的男人里,大约有她的哥哥和夫君罢。
也是,今日这番太平盛景,是他们带着同袍拿命博来的,踏过敌人的尸首,从死人堆里活着回来,他们太需要用这样恣意狂欢的方式来庆祝胜利了。
她想,今夜无论冒顿多晚归都是情理之中,她甚至希望他能喝个酩酊大醉,借酒精的作用彻底放松一下疲惫的身心。
他太累了,今日虽只短短见了他那一面,他将她送回银帐之后便去了金帐,但与他对视时,她清楚看到他眼中的血丝,如鲜红的蛛网,密密缠缚在她心头,令她感到阵阵心疼。
正想着,自那歌声和鼓乐声中,她隐隐听见脚踩青草的O@声。
这么晚了,不知还有何人会至此,为了避嫌,她猛地站起身,待要向坡下走去,只听那人戏谑的声音自她侧后方响起:“既来了,又何必着急走?你就这么不愿见我?”
兰佩蓦地一惊,不为说话的人,而为他脱口而出的这句话,竟与他和呼衍乐大婚那晚喝醉了,也是在这处山岗上与她说得话一字不差。
他是故意的!
为了促她想起,那晚他曾经在这里借醉酒强吻了她。
那是此生他与她的初吻,竟是在那样的场合之下,狼狈不堪。
兰佩“哼”了一声,亏她刚刚还在为他的奔波憔悴心疼,还希望他今晚能喝个畅快好好放松一下。
白白心疼了,她现在就收回然后丢去喂狗。
见她抬腿就跑,自金帐出来找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在这里找到她的冒顿自然不干,追在后面喊:“我又不会吃了你,你跑什么?”
兰佩一听他这话,心中愠怒更甚,跑得更快了,冒顿心下着急,干脆扑将过去,兰佩毫无防备,一个重心不稳,被他直接扑倒在草甸里,两人随着山岗斜坡,齐齐向下滚去,接连滚了十来转,才缓缓停在半人高的草丛中。
耳边,是近处高高低低的蛩吟,茫茫夜色中,任谁也不会注意到半坡草丛中,一处黢黑的人形凹陷。
两人停住的姿势,冒顿抱着兰佩,身子在下,兰佩扑倒在他身上,刚一稳住,便徒劳地想要挣脱开,被他一个翻身,压到了身下。
满月之下一双人影交叠,此情此景仿若昔日再现。
他的眼中仍喷射着那晚炽热的火光,仿佛轻轻一点,就能将她周身燃烬。
唯一的区别,是他现在十分清醒,清醒到可以一直吻她,而绝不会醉死过去。
面对他一点点逼近的脸庞,兰佩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然后,认命般死死闭上了眼。
揪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等了半晌,等来的却是他匐在自己身上,发出的一连串畅快恣意的笑声。
兰佩猛地睁眼,发现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鼻尖仍是与她近在咫尺的距离,只是他刚刚一直在观察自己紧闭双眼,紧抿双唇的样子,然后憋不住,大笑出了声。
“你!”
兰佩恼羞成怒,刚要蹬腿踹他,被他早有防备以膝抵住,想要握拳砸他的双手也被他牢牢攥住腕一把举过头顶,紧接着,她圆睁双眼,看着他的脸猛地俯冲下来,他那上扬的唇牢牢堵住她的唇舌,不似那夜的狂热遽烈,而是极温柔缱绻的,星星点点间,将她点燃。
耳畔,蛩声欢鸣,间或传来远处阵阵笑闹声,夹杂其中断续的喘息,琴瑟和鸣。
星月长河中,他们以穹为庐,以草为席,完完全全地交付,依托,融入彼此。
小狄早早备好热汤,一直不见大阏氏回,正要去找,见大单于抱着大阏氏回到银帐。
她仅是匆匆一瞥,见大阏氏长发披散,衣襟凌乱,满面赤红,以为大阏氏在路上摔了,又见大单于沉肃着脸一言不发,不敢多问,匆匆退下。
冒顿抱着兰佩径直走入后帐,和她一起沐入浴桶中,温热的水流漫过,哗哗溢洒,兰佩这才发现,桶沿比原先的大了数圈,难怪今晚小狄备汤用了那么久。
她舒服躺在他怀中,攥着他结实的臂弯以免自己沉下去,声音柔媚似水:“这桶太大了。”
冒顿知她不会游泳,不仅不会,还十分怕水,大掌抚着她的秀发,笑道:“这不是给你一人泡汤用的。”
兰佩耳根一红,听见他在耳边又道:“待到茏城建好,我专门为你建个汤池,要有......”他想了想,说:“如今金帐这么大。”
兰佩噗嗤一声笑了:“你想让我做个魅惑君王人神共愤的红颜祸水吗?”
冒顿伸手在她细肉上夹了一下,不满地“啧”了声,道:“你应说,君王此生只得你一良人,用情如此专一而终,必将传为一段千古佳话。”
兰佩一听“良人”二字,脸色倏地变了,訾讥道:“妾不敢。”
冒顿听出她语气不悦,将她的脸朝自己面前一掰,道:“有何不敢?”
兰佩略一使劲,精致滑腻的下颌从他手中挣脱,轻“哼”了声,不再说话。
冒顿察觉出她神色古怪,蹙眉问:“怎的了?”
见她的一张小脸被热气蒸熏的通红,鼓着腮帮就是不说话,冒顿干脆抱着她抵在桶边,盯着她半垂的眼帘,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颌,逼迫她直视自己,以不容置喙的口吻道:“说。”
兰佩并不想在云尕的事上与他纠缠,可心中那道坎过不去,抿了抿唇,她涩然道:“有人早已认定你就是此生良人,何必又来招我......”
她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听得冒顿一头雾水,他压下心头焦躁,单眉一挑:“你何意?可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大单于耐心有限,兰佩不想在作死边缘反复试探,直说道:“你走后,有个自称月氏王小女儿,名叫云尕的女子来找过我,说她曾在月氏救过你,被逐出月氏无家可归,因你先前曾放了她,故来求我收留,愿此生为奴为婢,侍奉大单于。”
冒顿当是何事,原来是那个云尕。一颗悬着的心随即稳稳放下,玩味地看着兰佩一脸酸涩,忍住心中暗喜,神色凛然道:“你是如何答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