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二十
科林独自呆在舰桥,望着窗外的星空。
舰长不在舰桥。他在下方的大甲板上主持全舰人员兵训仪式。地球如常迅速回复,所有基站完好,降落几年来的历史也清清楚楚,附上了更多的图片。在此中,他们发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那栋建筑处于可辨识的活动区之外,隐隐约约埋在地平线中,看起来没有被开发。舰长当即决定维持原计划继续前进,中断与地球的所有联系。科林与go-4机器人交互本舰所有机器人数据,再和舰长发来的人类船员排出人机配合名单。他们根据地球发来的情报设计出30多种可能情况的应对措施。所有人都会在一个月内见识到并且配合妥善。一系列更加细化的对点措施呼之欲出,针对他们训练中出现的情况进行调整。
这群惯于在低重力下生活的人必须重新适应高重力地面。一个月对于一生都在太空的人来说不可能完全适应地面。超塑性极轻外骨骼经受住了太空矿采考验,此时将真正量产并投入实战。贴颅信号仪能轻而易举在半船范围内获知自己机器搭档的位置。互为战友的人机必须相互信任,利用人与机器人各自的优势互补,及时根据情况转换面敌角色,不允许在任意情况下均使用机器人当挡箭牌。遇到解除任意一角战友情况必须上报。
此外,飞船常规能源即将耗尽。脱离马头星云后,空旷的宇宙总算给了足够的跃迁空间,不至于让这艘久经坎坷的小飞船在跃迁途中意外散架。即使这样,留给他们进入低轨跃迁的时间不多。燃料灌注将在18天后进行,随后是能耗单位转换。最好的情况是,他们能按照计划进入跃迁。否则,他们就只能消耗跃迁能源,而这是全船最宝贵的财产,没有人愿意白白浪费哪怕一点生还的机会。
舰长还在底下。他只会在旁边观看一级执行员对全体船员进行思想准备。剩下的舰长将很少参与。决策者常常隐身幕后,做一些与壮烈牺牲相比简直不值一提的文书工作,而那些人的命则随着笔起笔落随风飘摇。科林每想到这点,常会感到遗憾。即便如此,该落的笔还是得落。
但决策者一旦失误,赔上的就远远不止部分牺牲,甚至全军覆没。
科林深谙此道。他曾经也是失误的牺牲品。他常常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像古时英明决策者那样具有超强的前瞻力。尽管这不是初始设定要求,随着他的经验累积逐渐超过一般人类,舰上所有船员——无论人还是机器人,都要求他必须能够给予经验及逻辑指导,才可能让整艘船的生存几率大一些。这又是科林觉得非常遗憾的一点。
人能够选择其擅长或不擅长的工作。对于机器人而言,只有两条路可走——适应工作,服役;不适应工作,销毁。
2419年,常量号。
“非常抱歉地通知大家,e56au并非宜居星球。”骨瘦如柴的舰长冰冷地通过舰内广播通告,不顾浪涌而入的质疑声和绝望声,关闭了所有信道。蓝绿色的行星挂在舷窗外,看上去生机勃勃,然而充满了致命的有毒气体。
15年前,常量号好不容易从暗星云的致密尘埃中脱出身,连身在何处都尚未搞清楚,就蹭上一股伽马射线暴。飞船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组件进行闪避、阻挡,甚至无法考虑最优航线。这场惊魂持续了两年多。当大家都以为恶战终于结束,新的危机接连而至,一点喘气机会都不给。起飞300年从未接受补给的常量号各项储备早已告急,在地球宜居消息尚未传达时,重中之重就是找到宜居星球,尽早将所有人从净消耗中解放出来。此时的常量号仿佛大漠中干渴不堪的人,发了疯似的寻找看起来多如沙砾然而均远在天边的“水源”。当时,船上最重要的任务莫过于分析成千上万张深空光谱,然后计算轨道。大半部分船员,人或者机器人,都在为这项任务效力。在太空这座沙漠中,被称为太空海市蜃楼的引力透镜现象常常让他们白高兴一场。而好不容易选定的几颗最宜居的星球,都在过去勘察后被划去了名单。
寻找宜居行星同时也在不断消耗他们所剩无几的储备。尽管他们为了节省能源,在长途跋涉中关闭了所有不必要的组件,舰载机器人绝大多数待在泊位休眠,大多人类船员也进入冬眠降低代谢率。但是很快他们耗不起了。用于供电和低速推进的核燃料马上要告罄。就算他们还有用于长途跃迁的空间能源,就算他们还有氧气和水,没有电维持舰内的温度,所有人类乘客都会被冻死,所有系统都会停摆,这艘船将会彻底变成一艘死船。
飞船高层宣告了半年后飞船的死刑。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此期间寻找到宜居星球。希望一个接一个破灭。乘客们的饥饿综合征无论从心理还是生理上都已经显而易见,恐慌情绪不知何时蔓延开来。乘客中也有不少人提出除寻找宜居行星之外的方案。飞船高层拒绝了这些他们认为不可行的方案,维持原有计划不变。这种在无望之中继续等死的做法显然激怒了不少乘客。在又一次被告知行星不合适后,常量号上爆发了叛乱。
醒着的人毁坏了冬眠装置。新清醒过来的人得知状况后义无反顾加入叛舰队伍。他们很自然地遭到机器警卫的阻拦。但机器警卫面对的不仅仅是骨瘦如柴的人,还有加入叛舰队伍的机器人。理智筑成的大坝在如同滔天洪水的愤怒中不堪一击。机器警卫铸就的防卫被层层突破,包围舰桥的叛军势如破竹。飞船高层显然慌了。舰长恳求船员冷静下来,无力地强调着常量号一定能生存下来,要对他们的工作持有信心。这些声音只是击在滔天巨浪中的一颗小石子。很快,叛舰队伍就像蚁群般朝着舰桥入侵。他们破入了舰桥。
惊慌的舰长在人群的愤怒中不堪一击。无数双手疯也似的抓住他,极尽言语辱骂拳脚之事。回归一个垂死挣扎之人本色的舰长在求生的渴望中拼命挣扎,最终高声向自己的机器人同事呼救。呆若木鸡的船舵机器人才猛然反应过来。电击棒蓝白色的电弧跳跃在手柄周围。原先仅仅殴打舰长的那群暴徒立刻分出一股,朝这个机器人一拥而上。以电击为自己开路的科林很快也如同舰长一般被瘦骨嶙峋的愤怒双手牢牢抓住,动弹不得。艰难漫长的解救之路近在咫尺却远而不可触及。待到他终于挤入人群中央,接下来的一幕足以深烙穿透其电路。
他们把衣衫褴褛、浑身是血、原先是舰长的那个人,推下了电梯井。
一声惨烈的电子尖叫声自船舵机器人骤然响起,仿佛古时麦克风的刺耳自激。
电梯井传来的闷响姗姗来迟,花了比地球多一半的时间。
所有人都在欢呼。舰桥的人在欢呼,底下的人也在欢呼。这是生的胜利,是迂腐阶层被推翻的胜利。
“把他也解决了!”“帮凶机器人!”“该死的喽啰!”木然之中,科林接连感到自己的灯盘被折断、视觉消失、面盘破碎。但他对此已经无动于衷,甚至连挣扎都没有。最后一下沉重的打击夺去了他的意识。现在想来,他甚至感谢当时的干净利落。
他的处理器和记忆模块远藏在面盘上方,因此并没有受损。暴徒涌入舰桥之后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一定修好了舵形组件并重启了他。但他只能看到舰桥内来来去去的人,不认识的人;听到他们的声音。活动、发声、收发信号一概与他无缘。他们不去使用舰载电脑的全息航行日志功能,转而天天在这个尚有意识的ai面前汇报进度。
科林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叛舰队伍当他为战利品,要让他睁着眼睛好好看着人类真正的求生潜能。至于是否想教育他,是否以此来羞辱他,即使看似显而易见地对于ai来说并没有杀伤力,叛舰人群并不在乎。
他们是对的。至少,暴乱的人群中还有不少清醒分子,足以将人们的愤怒及时收回。科林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内目睹了曾经的暴徒将常量号由里到外来了个大整修。他们泊到这颗蓝绿色毒星的近恒星轨道上,幸运的是这双恒星都是主序星。科林看着他们不断出舱作业,顶着陌生双星的辐射仿佛贴鳞片一般给整艘船贴上高效太阳能板。太阳能板的数量太过有限,迫使常量号如同细胞自噬一般改造自己的组件。在此期间出现过零件短缺的紧急情况。不少舰载机器人自愿献上自己的零件,甚至不惜自己的芯片被拔出暂存。
常量号暂时活了下来。如果没有这场暴乱,现在的常量号已然是一艘死船。即使当时的发布者不是他,科林确实主导了舰长的决策。后来舰长的死亡让科林一直认为是自己的错误,他很久不能释怀。从此之后,决策失误的恐惧一直深植科林心底。
在机房里练了基本功好几天的汉本以为马上可以学新的了,德卡德却突然告诉他计划变动,要让他去生命科学中心学习。虽然德卡德告诉他那边很可能也有电子技术室给他练,但过去后他发现显然是另一回事。虽然他对生命科学并不厌恶,但一开始天天学的细胞等着实让他又困惑又烦躁。这些都是他在大区里根本没有接触过的东西。唯一的好处大概是学着学着学累了,不仅可以到窗边呼吸新鲜空气,还可以看看放在门口的一笼窜来窜去的小老鼠。汉看着它们不知疲倦地在笼子内跑动时,偶尔会想到,他现在入门这些东西就和当初在监控室差不多,甚至这些实验室里的人都比奥托要耐心,理应比当时还简单。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即使这些东西并不难,他也提不起多少斗志去弄。
另一边,得知少年被支开的露丝大大舒了口气。她将奥托首次的表现概述给大区人,说明这机器人的调取功能已经被qt-2病毒破坏。大区人对此表示怀疑。露丝呈上白色简易房间内的视频,并且说明此种结果并非她所希望。
她一面不动声色以专业术语忽悠在她面前的大区人,即使知道这些人也有一定底子,多多少少知道她说的有没有大的破绽,因此她没有掉以轻心;另一面急切地希望这些人听她的陈述过后能放弃这个机器人。她最后还是没有告知他们这个机器人已经报废。
“你只需告诉我们,这机器人到底能不能修好。”大区人板着面孔听完她的一大串陈述,只说了这么一句。
“非常难。”露丝回应。
“很好。”大区人说,“明天你就把他搬出来交给我们。不需要你进一步处理了。”
该死。该死之该死。命运总是踩在最坏的一步上。露丝心想。她不由得瞥了一眼全息屏上停滞的银色躯体。不行,她本就不应该对奥托这么在意。太在意反而适得其反。她豁出去了。
“噢,这太可惜了。”她以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大区人。这张情绪底牌不知道对大区人有没有用。“你们大费周章把这铁家伙送到我这里,想必浪费了不少精力和财力吧。结果你们自己打断这个进程,回收一堆里外都认不得的垃圾,这样的交易我还是第一次见。”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我其实不关心,薪水才是真的。”她对那个大区人眨了眨眼,“带走他吧,哈哈。送出一个垃圾白赚6万配点,爽死了。”
“你真的认为我们这边不能将他修好?”面孔板得发青的大区人硬邦邦说道。“而且给你的,我们也会收回。不要以为拿到6万就高枕无忧了。”
“哦是吗?”露丝犀利地盯着比自己高一头的大区男人,露出一副一听到薪水被威胁就立刻跳脚的架势。“当时的协议可不是这么讲的。这话你拿回去给你们上头说去。然后这堆狗屁玩意你们明天就拿走自个儿伤脑筋去。”她指向全息屏。
“好。至少在带走这个问题上我们达成了一致。”大区人咬牙切齿地说。“再见。”
“搞笑得很。”他们离开后,露丝自言自语道。她的眉头却一直紧锁着。她暂停了工作,立马走出了工作间。
【劳伦斯,老地方。马上过来。】几年来她头一次主动给劳伦斯发紧急信息。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刚到老地方没多久,劳伦斯就赶了过来。显然他是匆忙丢下自己的工作跑过来的,衣冠不整地扶着墙喘了好一会儿。
“咋样,露丝?”劳伦斯边喘边说。
“不太妙,我们有点小麻烦。他们要回收这个猎物,而且是明天。”
“你在逗我?”劳伦斯眯起眼睛。
“我不知道他们这是气话还是认真的。”露丝说,“我可能真的搞砸了。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所有的备份都得在今晚弄好。”
“你他妈在——”意识到露丝恶狠狠的眼神后劳伦斯立马刹住了车,“好,好,但我能干什么,你都没有给这家伙剖个底朝天,更何况我这个一点底子都没有的人?而且这本应该有好长时间给我们去搞定。”
“劳伦斯,我们只能捡重要的来了。”露丝说,“机器人脑袋里那些我来搞定,你一定要保存好那些万用小体。你找到方法了吧?”
“我……觉得应该没问题。”劳伦斯飘忽了一下眼神,露丝立马摆开质问架势,“喂拜托,我也不能保证百分百行!”
“能弄多少算多少,有损失也不怕。”露丝咬牙切齿说,“他们如果要收回去我保准给他们弄成个彻底让他们摸不着头脑的垃圾。”
“听起来像吸血。”劳伦斯咧开一边嘴角笑道,但随即收起笑容。“我记得ep机体最难的就是仿生神经架构。你要把那个复制出来?”
“这个东西对我们来说用处不大。”露丝说,“对,是挺难的。不过在他现在这种状况的基础上,把他每一次启动后的记忆地址都改到别的地方,就算他们最后发现了怎么回事,修这东西也够费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