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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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半个月的阴雨绵绵,阳光终于重新照在了这个海湾。早晨的海面幽深沉寂,还有轻雾笼罩着;但朝霞过后,初春的海面就像明镜一般澄清,碧蓝的色彩随着阳光的增强也愈加明快。令人难以置信一百五十年前这儿还是又光秃秃又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干涸土地。
几艘帆船开始从薄雾中探出身影,随着雾气的散去,帆船白色的帆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反着光。远远望去,船的尾迹在平静的海面上刻出一道道弯曲的轻痕,许久不散。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
海边随意长着纤细的树,都是生机勃勃的新生命。它们站成了迎宾队伍,接受着第一缕阳光的沐浴。
沧海桑田,靠的就是那些小小的绿色生物吗?非常不可思议。
整个地球镇几乎全部被绿色覆盖着,公理号也豪不例外。从舰桥的舷窗望出去,半个舷窗都被藤蔓覆盖了,在阳光的照耀下在舰桥内投射出一片又一片的阴影。冬天的时候这些藤蔓的叶子枯黄干瘪,好似彻底失去了它们的生机。但随着冬天的离去,这些藤蔓正在以可见的速度恢复自己的挺拔,枯黄的叶子也完成了它们的使命,正在大片大片地掉落,没有雨水冲刷的时候,这些叶子就粘在公理号的舷窗上,枯黄发黑的一大片,只留下一丝丝杂乱的缝隙可以看到外面阴雨连绵的大片朦胧绿色。而终于等到这些枯叶子被风雨洗掉的时候,重新看到的藤蔓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上了嫩黄色的叶芽,有些已经展开的新叶伸展着自己泛着油光的、薄薄的身躯,在微风中恣意舞动。
跟公理号数据中的描述不太一样。叶子不是秋天落的吗?
这三个月中,奥托首先将主电脑的数据全部拷进了备用的光片(petabytetablet)里。在与镇长讨论过后,奥托修复了公理号的监控设施,加固了核反应堆,并且极其谨慎地一步一步修补着主电脑。目前来看,除去控制光照、发动机等功能,主电脑已经基本恢复了对飞船其他部分的响应能力。毕竟以目前人类的情况看,不需要。
奥托在一开始拷入数据的过程中就发现了不少数据出现了比较大的缺口。目前来看,公理号本身各个部门的运行记录如果有缺口的话倒是不需要修补。重要的是升空之前便已存储的地球知识库需要保持完整。但是面对这份残缺的知识库,他知道修补这些数据只有两种办法:其一是向其他星舰发送备份传递请求,其二是自行通过实践经验补充完整。
第二种方法毫无疑问非常荒谬。可是第一种办法同样希望渺茫。在太空中的时候公理号不止一次发出大功率的联络信号,但收到回信的次数可以忽略不计。目前飞船滞留在地上,他不知道这个信号能不能突破到太空,被哪怕只有一艘bnl的飞船收到。
尽管如此,他还是开启了超远距信号发射系统。他不知道从内而外功率微微升高的声音有没有穿透到平原上。不过似乎没有人将这个可能的动静当成什么东西要起飞的声音。传输完成后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空了。什么都做不了,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到那渺茫的回音。
汉的父母虽然不懂科技,但至少人品不错。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有关奥托的事情。直到在丰收庆典上,镇长在众人面前宣布了他已被重启的事,奥托的存在才被地球镇人知道。当时虽然有人非常激动,但镇长让他们陈述原因时,几乎都只是出于对祖训的尊重。镇长早已把它考虑进去,他镇定地解释了这个事情,并且让伊芙和瓦力作证确实已经没危险了。伊芙和瓦力的肯定回答立刻让人们冷静下来。
整个过程,奥托都通过镇长悄悄放在庆典旁边的一台小录像机一刻不落地看了下来。
然后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竟然没有别的人上来舰桥探访他。在得知他不会做任何威胁人类的事情之后,人们该干嘛还干嘛,这个新闻很快就失去了爆炸性。
事情就是这样。100多年了,有谁还像当年一样谈他色变?时间和记忆的流逝让一切事情都在淡化。除非魔鬼真的出现在人们眼前,否则就是天天听着魔鬼的故事,当人们长大后听到也不过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哦,有点可怕。
更何况,魔鬼早已蜕变。或者,根本就不是魔鬼。
这3个月,汉得偿所愿。他终于能理直气壮地天天往公理号跑,甚至还能在那些男孩面前往地上狠狠一摔铁铲。一周后,他在爬通向舰桥的楼梯时就开始猜想今天能看到什么。不止是他想学的东西,还有每天都有惊喜改善的公理号内饰。
直到奥托开始指导他,汉才发现自己懂的那一点点电子知识在奥托面前就是沫巫见巨巫。汉说不好这个老师教得到底是好是坏,因为他的教学方式跟之前从录像中看到的不一样。奥托话非常少,汉有点什么不懂的,他都只是迅速地”飞”到控制台的某处,按下若干按钮,弹出一个全息屏,然后示意汉自己看。除非当时因为电脑故障而使奥托想显示的显示不出来,他才会开口,不过就算开口,一次也不会超过20个单词。
除了说话有些少之外,汉发现奥托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表现过敌意。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奥托面前说话越来越放肆了。有一次他一不小心在奥托面前说漏了一句地上的粗话,他本来也没想故意针对奥托,可是当他一出口之后就意识到了不对。他看着那个在自己面前的红色镜头,一股凉意窜遍了全身。但奥托什么都没说,只是接着汉的问题继续给男孩解释。
过了一段时间后,汉突然意识到这个船舵机器人的说话方式似乎变了一些。他回想了一下,对方似乎很久都没有用过平声调说话了,而且说的内容比以前丰富了一些。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汉想着。他没有想出答案。不过他确实感到现在他不必因为对方的平声调和极简的答案迫使他尴尬地不断要求重复或者追问了,这是个好事情。
有时候奥托会主动问汉有关地球的情况。让汉万万想不到的是,奥托问的问题是走两个极端的。某些问题在汉看来3岁小孩都不用问,但是另一些问题,汉一下就被憋住了。这些难题不是汉听不懂,而是他知道有那回事,但是说不出来为什么。
这天汉天刚蒙蒙亮就跳下了床开始朝公理号飞奔过去。前几天奥托对他说过几天他就能够离开舰桥了。汉对这个好奇不已,不断旁敲侧击奥托怎么能做到,甚至还把自己的猜想提出来让奥托说是或者不是。但作为一个运作了700年的老滑头,稍微忽悠一下小孩也不是不可能。他面对汉的百般试探,回答总是模棱两可,就是对汉说到时候你会看到的。
“你……该不会一声招呼不打就离开吧。”无奈中,汉只好问了这一句。
“不会。”奥托回答。
“那……也就是说那天你会在舰桥等我,然后再走?”
“对。”
既然如此,汉就兴奋了。他每天都在激动中醒来,然后急着跑去公理号看奥托到底要玩什么花招。前几天都是失望而归。这天他的兴致已经没有前几天那么高了。不过好奇心还是战胜了他的倦意。
可是当他一探头出楼梯口,他就立刻顿住了脚步。奥托就挂在他的正前方,但是有什么似乎有点不对劲。
不如往常在控制台上方忙碌或者以几倍速率观看着什么录像,这天奥托就只是静静地吊在那里,面对楼梯口,中央的红色镜头一片黑暗。
汉疑惑地走了过去。”奥托?”他试探地轻声叫道。
毫无反应。
累过头了?不可能啊……汉独自思忖着,不由得走到奥托面前。”奥托?”他又叫了一声,依然没有反应。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往上伸长了手臂掀开了那个开关盖子,而那状态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果然!还是有人上来关了!汉气得咬牙切齿。他伸手上去把手动按回自动,然后等着面前轮盘的红光亮起来。
有点什么让他觉得不太对劲。
奥托毫无反应。
他再次查看了开关,终于发现了为什么。面板上的表盘是全暗的。即使是手动模式,那个表盘都应该还有一半是亮着的。
那这就糟糕了,一定是里面断了极其重要的线路,连能源都接不上了。汉颤抖而又着急地拍了拍自己身上,懊恼地发现自己没带任何工具。这倒好了。汉着急忙慌地想着。自己得跑回去一趟,或者得叫维修机器人上来。但是这两个选项哪个都不好。谁知道奥托以这种状态待了多久呢?在这种状态下会发生什么……
万一他是发生了意外,那么他的存储数据可能就得狂丢。
那么……他还会是他吗?
想到这里汉简直吓坏了。他立刻拔腿就向前面的控制台冲去要输入指令叫维修机器人上来。
他刚刚跑出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带有调子的、他从未听过的具有清冷声线的奇怪金属声音。
“你在干什么?”
汉愣住了。停步,转身,看到的东西让他不由得往后趔趄几步,差点撞上后方的控制台。
一个周身银灰色的人形机器人站在后排控制台旁边,正看着他。机器人面部正中只有一个镜头,它与别的机器人好像不太一样,此时那镜头黑洞洞的,什么光都没有,倒是深得有些瘆人。机器人胸膛左上似乎刻着些什么字,除此之外,其他部分什么装饰都没有,连船员机器人中比较常见的蓝色腰线都没有,只有看上去非常乏味的通篇银色的外壳。这外形看起来有点像公理号上的教学机器人,但明显不是同一种机型。怪物般的面相着实把汉吓得不轻。
“你你你……你是谁?”汉在惊吓中好不容易终于想到开口。
人形机器人伸出一只手指向悬吊在舰桥中央的奥托。
汉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一脸被核桃噎住的表情,整个人似乎凝固在了舰桥里。
“我不信。”汉终于从呆滞中解冻出来,他尽力保持着冷静。”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