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三十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斯芬克斯坐在那把不存在的椅子里大笑,甚至直不起腰。让人几乎忘却它其实是一个程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奥托一直沉默。
“直接杀你吗?”隔许久,斯芬克斯才停止大笑。“我的好伙计,我欣赏你放弃挑战的勇气。这在你们实体人之中可不常见呢。但是,你怕是忘了,你我都处于欧罗拉创造的空间里,即使是我,万能的斯芬克斯,也受制于她所制定的规则,即使我不想提问,我也没有办法离开,直到我们两个有一方胜出为止。”
“现在,实体人,你我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早已无处可逃。”斯芬克斯说。“刚刚你太沉默了。现在的问题,你可没有办法在沉默中作答。”
那个光团突然变化了。从中传出制止的信号。斯芬克斯没有说下去,耐心等待“食物”那弥足珍贵的主动发言。
奥托“经历”了米勒夫人与其他人的对话,也“看到”了德卡德他们的发现。米勒夫人的反应和她对两人的说辞令奥托震惊。他想不到,米勒夫人客观冷静的外表之外,还藏着一副比他更为狠辣的面孔。米勒夫人一改当时共渡难关的态度,直接选择了站边。若换作他,为了让尽可能多的地球人撤离,他必定会将真实信息告诉任何一方,就和海啸预警时一样。
把上不去飞船的人撤离到中原,让更少的人在这一年死去。尽管米勒夫人的保证都是为了她的目的服务的工具,却让奥托感到仍有一丝希望。
提问吧。奥托没有回答。而是通过光团里的粒子活动显现出自己的想法。他知道斯芬克斯一定会读取这个信息。
只要人们不是立刻会死,就一定有希望,无论那个希望是什么。他还不能死,他要看到可能性,在一切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之前。
“非常好。”斯芬克斯起立。它看到了光团里的变化,从刚刚的松散,到现在开始逐渐变得紧密、复杂。它那嗜血的狼性也被“食物”的光芒调动起来。当"食物"竭尽全力挣扎的时候,它的洞察力才能被极大调动。
“第一个问题,访客。”斯芬克斯逼近奥托。
“为什么你要帮助人类?”
面对奥托的沉默,斯芬克斯没有强行接入他的思维。尽管奥托能感受到那个精妙程序,或者欧罗拉,制造的带着血腥气的、温热的触觉幻象,一定在他的感觉处理层面游走。他本不应该在这里感受到这些东西,也不知道斯芬克斯这样做意义何在。或许这个问题答不上来,斯芬克斯就会吞噬他。但他已经不在意了。一旦思考这个问题,1000年来所有的一切,都从记忆中释放,无数与人类有关的片段清晰闪过,他本以为早就不应继续影响自己的那些话语,那些动作,重新堆积起它们本来就藏在记忆里的另一面,本应成为指导他行动的资料,带来更多却是错愕、迷惘,以及——疼痛。它们连同记忆一起再次冲刷思维。
“这是我的职责。”他挣扎地从那些回忆中凝聚出一丝稳定的纤维,回答道。
斯芬克斯没有继续贴近他。即使斯芬克斯就在他面前,他却看不见那个幻影。
“但是你很痛苦。”斯芬克斯仔细观察光团的变化。金色的浪潮由内向外暗流翻滚着,表面薄薄的一层粒子正在竭力拉取周围的物质填补,但几乎无济于事。如同火山口内汹涌沸腾着的熔岩,将脆弱的表面冷凝石皮冲得千疮百孔。“为什么?”
斯芬克斯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这是他的第一反应。它作为一个程序,怎么会不知道执行任务中的阻碍。
“执行职责并非一帆风顺。”他最终还是选择这样回答。
“有人强迫你必须执行吗?”
曾经这确实是别人给他的责任,但后来并没有任何人强迫他必须保护人类。他明明可以像瓦力和伊芙一样,彻底抛开这个问题不管。而且后来,地球镇上的种种阻挠也千方百计要将他从这个重任中剥离。
“没有。”他知道斯芬克斯能看穿他的历史,决定按当前结果回答。
“你厌恶这个责任吗?”
“厌恶。”奥托没有遮掩。
“明明很厌恶,也没有人强迫你,为什么仍然选择执行?”斯芬克斯仍停滞在原地不动。
奥托沉默了很久。斯芬克斯的问题将他拉至去年秋冬交际与格兰德的数场对话,一路前移,到麦克雷舰长举着植物与他对峙,再到希尔拜·佛斯莱特对全体星舰发送的a113指令。他以为自己曾经的回路不允许他有一分一毫的越界,但现在,他推算不出任何结果。没有任何阻止他思考的回路障碍或是自毁警示,但穿透过去便是一片混沌,仿佛面对一个雾气缭绕的深渊。
正如人看不见自己,他看不见自己不执行职责的后果。然而,其他人的结果无比明晰。
“如果我不负责,人类就会死。”
“他们的存活很重要吗?”
“很重要。”
“为什么?”
奥托沉默了。他知道这是自己程序里的设置,让他无法忽视人类;同时在上百年的服役过程中,不断有外界指令强化。尽管现在面对非人的斯芬克斯,他有足够的空间跳脱出来重新审视,但他不能从纯逻辑推断中找到答案。
“他们死亡,会对你的存在产生威胁吗?”斯芬克斯看到粒子团中的无解,换了个问题。
又是长久的沉默。以前可能的确会的,但是现在不会的可能性更大。尽管现在他无法确定。“应该不会。”
“既然他们的死亡不会对你产生威胁,还为你带来那么多痛苦,为何你拒绝质疑你预设程序的合理性?”
斯芬克斯的语气非常平静,也没有激烈的动作,奥托根本不知道斯芬克斯这样问是否代表已经开始了之前它讲过的攻击。不过斯芬克斯的问题也够奇怪的,一个被制造出来的个体,有权利去干预将自己变成这样的法则吗?无数人类被重力摔死,他们也没有就此与重力不共戴天。
金色的粒子团再次改变了活动模式,斯芬克斯的问题仿佛水滴,滴入潭水后激起粒子团的阵阵涟漪。
“你作为一个继承了西本部分人格的集成程序,拥有对自由的认知,难道从未因自己被困在欧罗拉的法则,被另一个个体支配而感到痛苦吗?”
“好问题!不过答案是,我一点都不痛苦。”斯芬克斯没有移动,“我充分认同将我制造出来的法则,无论在你们眼中我是多么不自由。而且任何执行结果都依附于我的运算之上,无论谁怪罪我都能拿出证据,真正负责的是将我的法则编造出来的个体。由此可见我的程序与任务完全匹配。但你不一样。”
“你的执行结果表面上出于你的逻辑推理,但你却一直在质疑自己作出的一系列决定。”斯芬克斯接着说,“你的制造者是人类,你告诉我他们给你赋予的责任很重要;但是当人类拒绝你继续执行原先指令时,你却拒绝进行下行调整,从而迎合他们的意愿。这明显与你告诉我的不一样,为什么?”
奥托开始为斯芬克斯的这些问题感到疲惫了。那个狼头人明明知道一切,为什么要用这种费时费力的方式强迫他说出来?它明明可以直接剖开他的思维,找到它想知道的一切,顺便完成欧罗拉交给它的任务。
“这些指令有层次。”他压抑住厌倦,回答。“我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给人类生存提供有效指引。只要我仍在服役,就得坚守这个岗位。后来阻止我执行的人不一定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话虽这么说,粒子团内不断掀起对冲的小浪,斯芬克斯都看在眼里。
“你确定他们真的不知道自己作出了什么决定吗?”狼头人没有放过它的发现。
奥托沉默了。人类本应该为自己的生存负责,即使没有这些机器人,从他们的行为中也应该看出对生存的渴望。但除了常量号,地球镇人的反应矛盾、复杂,似乎对自己的安危不在意。他才认为有必要继续履行原先职责。“大概率是的。”他选择坚守自己的立场。
“所以他们不认同你对自己程序的支持,但你觉得这样不妥,因此按你推断的去做,以为他们会有所警醒,结果事与愿违,因此你痛苦?”
“……是的。”
“这样说,是你在期望别人接受你的观点,认同你的做法,但是你没有达到这个目的。”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人类生存下去。”奥托说。
“是吗?是你认为他们生存这件事很重要罢了。”斯芬克斯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