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刻木奉书
小商低头一看,方才先生扫过的地方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金黄。晏清走过来拂去她肩上的落叶:“春之繁花,秋之落叶,皆有天定轮回之数,何须感伤?”
“我只是在想,北方的树叶秋天里便落尽了,冬天又当如何?”
“自有冬雪补缺。”
小商双眸一亮,望向晏清:“我们这回能见到雪吗?”
她生在江西,原本就不怎么下雪,后来跟着先生去了沛阴,十年来更是连个雪粒都不曾见过。每每读到古人与雪有关的辞句,她都会羡慕许久,央过先生几次,先生都不肯带她出白云村,只是用花瓣柳絮之类的东西倒腾些人造雪出来,虽有清新飘逸,却全不见书上白茫茫一片的壮丽。
“不出意外应该可以,我们待到明年开春,总能让你看到雪,京郊有个赏雪的好去处,届时带你去看。”
“好呀,到时候我要用雪水煮茶喝。”
“就晓得吃吃喝喝。”晏清捏了下她的脸颊,推着素舆走到石桌旁,取出一副棋枰棋罐:“来,复盘一下昌华地宫那局棋,我拆解给你看。”
小商依言摆起棋子,晏清也一步一步讲解下来。中间小商头发不断散落下来,晏清反复拨了几回都不见成效,终于还是扣住她执棋的手,笑道:“先歇息片刻,我去取妆奁。”
不多时,晏清走出房间。她首饰不多,平日也极少涂脂抹粉,故而妆奁仅得一食盒大小,先生只手便能提起。晏清坐到她身后梳顺她的头发,取头绳时手顿了一顿,问:“说说看,想要什么发式?”
“先生已有好些年不曾为我梳头,怕是都忘了怎么个梳法,能扎起来便是万幸,哪里轮得到我挑三拣四。”
晏清抬手弹了下小商鬓角:“惯得你。我再怎么手生也是练了几年的,轮不到你这个头绳都用不好的人嫌弃手艺。”
“是是是,先生手艺好,可是已经有了手艺这么好的先生,我再去钻研如何束发,岂不浪费精力?”
“你那些个精力不费在此处,也会费在爬树蹬墙、攀花折柳上。硬要类比,钻研梳妆打扮还安全些,起码不会磕到碰到。”
晏清将她的头发分为两份,又抽了两绺盘成环状。小商在铜镜里见他动作,心里泛上一丝甜意。先生的手极为好看,白如脂玉、劲似长弓,绕在她发间仿佛笔走龙蛇,直将满头乌发化作一纸清雅仕女图。待发髻盘好,先生又在发根处插了一朵精心挑选的红色绢花,仿佛图画绘成后,画者郑重落下的一方朱印。
“这个发式……”
“你年岁大了,再梳双丫髻不免违和。”
小商望着镜里的垂鬟分肖髻,总觉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少了些野气,多了分柔婉。晏清扶住她的发髻,又插上一根玉簪,满意地笑了笑:“如何?前年见有女子如此绾发,清新俊逸,与你颇为相称,便暗自学了绾法。”
“那先生前年怎么不为我绾?”小商闷声问道,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回答,复又看向铜镜。先生眼光极好,所选发式虽极为常见,绾在她头上也焕发了别样的光彩,再加上绢花和玉簪,显得镜中女子愈发明艳可人。
“对了,先生,我那杆木簪呢?”
那杆木簪是她十五岁时,先生亲手雕刻的及笄礼物,一直以来她爱若珍宝,白日里任何时候都戴在头上。
“那簪子样子太古,不衬这个发式。”
“啊……”小商又照了照镜子,她实在喜欢这个发式,又不想放弃那杆簪子:“先生将它插在后面隐蔽处可好?”
晏清无奈一笑,取出她心念念的檀木簪帮她戴上。当日他原本备了一杆玉簪,临了了想到她性子野,玉簪戴在她头上怕是不出三日便要粉身碎骨,这才寻了块紫檀,刻了杆木簪出来。
谁曾想这么一杆普普通通的檀木簪,竟让她欢喜了大半个月,逢人便要炫耀一番,甚至一戴便是整整三年。
“一杆簪子而已,总不能戴一辈子,你若喜欢赶明我再刻几杆新的给你。”
“好啊,先生刻多少我要多少,只是这杆毕竟含义不一样,即便有了别的,我也会更喜欢戴它。”
“也罢,恋旧亦是人之常情。”晏清坐回小商对面,指了指棋枰,示意她继续复盘。一个时辰下来,那局棋被尽数复原,每一步棋里暗藏的玄机,也被晏清明明白白地点出来,有几点直逼得小商心惊肉跳。那几处机关她完全不曾发觉,若不是运气好,怕是只能落得个满盘皆输。
棋局事了,已近黄昏,天色渐暗,西风渐紧。晏清取出一条毛毯搭在小商腿上,又让她添了件裘衣,刚做好这一切便听到敲门声响起,开门发现,原是邹默领着个十五六岁的粉裙少女到来。
和晏清寒暄几句后,邹默引少女走到小商面前。少女梳着垂挂两侧的环髻,带着两件碎花头饰,身量刚过六尺,圆圆的小脸上嵌着双水汪汪的眼睛,忽闪忽闪,一副怕见生人的模样。她对着小商欠身行礼,说话声也轻细无比:“奴婢奉书见过小商姑娘。”
“你就是奉书啊,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不过要可爱许多。来了便是客人,怕什么,坐坐坐。”小商指了指旁边的石凳,却不见奉书挪动位置,直到邹默点了点头,她才缓缓退到石凳处坐下,却也只坐了一个小角。
“晏先生家与别处不同,不喜人太过拘束,日后小商姑娘说什么你照做便是,不必拘泥府中礼节。”邹默脸色有些阴沉,声音也严肃了许多。来时他吩咐了几遍,结果她还是露了怯。
见奉书低了头,小商微微皱眉,跟着又笑了起来:“哎呀,刚来不习惯也是正常的嘛,邹大哥刚认识我时不也是各种拘束?我很喜欢这姑娘,你可不能责罚她。”
“你喜欢就好,我只是提醒她两句,这点小过还不至责罚。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早点休息,明天见。”
言毕,邹默朝她和晏清拱了拱手,转身走出大门。小商挪了下素舆,握住奉书的手:“别想那么多,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
“好的,小商姑娘。”
“叫我小商就好啦,硬加个姑娘上去,不嫌麻烦吗?”
“这好像有些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叫奉书,我叫小商;你有少爷,我有先生;你和我是一样的人。而且奉书这个名字取的还要认真些,让我都有些羡慕了。”
话刚说完,小商肩上便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击。晏清哂道:“怎么,交个朋友还要嫌弃一番我取的名字?”
“本来就是……你看人家取名字,琴棋书画恨不得挨个用上,先生呢?单用一根断弦便定了我的名字。”
“琴感知音,弦应声而断。以弦为名是何等风雅之事,怎么到了你口中就成了我取名随意?”晏清一通解释完,见小商神情如旧,一时不知该怒还是该笑,只得振了振衣袖,转身朝厨房走去。
小商望着他的背影没入厨房,不禁掩面而笑。她也知道琴闻知音而弦断一说,却不曾联系自己的名字,今日听他一说,才晓得自己当初随口一句感叹,竟直接被他引为知音。
不过虽然不曾往这上头联想,她却一直都记着那个场景。彼时先生还未将她领回家,她便晕倒在地,再起来时也不记得先生是何模样,只晓得自己被人买下,再也见不到阿爹。
忽而一阵琴声飘入耳际,琴音平和绵长,却隐隐带着几分凄怆。她走出房间,只见庭院内有一棵梧桐树,树下坐着一名青衫男子,满地落花间,男子埋首拨弄着一把琴,琴音便是从这里淌出。
她站着听了一段,发觉那几分凄怆愈发明显,甚至还转向了悲凉肃杀,不禁开口问道:“先生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一声脆响传出,琴声戛然而止,操琴人缓缓抬头,手里捻着一根断弦,深望了她一眼:“第二弦断,日后便叫小商吧。”
从这以后,她的名字便改做了小商。今时今日,她已经记不起当初先生弹的曲子是什么,却一直记得先生抬头望她那一眼。当时她胸无点墨,不晓得怎样形容那个画面,只记得那一瞬整个人都放空了,仿佛世界上除了那个人那张脸那双眼,一切事物都不复存在。<
后来的十年里,她不曾再见过比先生好看的人,即便是见过了邹大哥杨大哥这等王公子弟,见过了李凤那样冶艳的样貌,也不曾再有当时那种,心头一片空白的感觉。先生的好看,从不在皮囊,而在那份骨子里散发出的风姿。
知音弦断,虽则风雅,却不免太过伤感。她只想做先生的知音,不想做他指尖的断弦。小商之商,绝不能是断弦之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