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全民自黑的英国:其实是一本全面的
但凡在英国久居,便会有几道稀奇古怪的信条,让你默默地、渐渐地领会。一条是讲,过去英国的夏天要比现在更长,阳光也更明媚;另一条认为,英格兰足球队若是碰上挪威队,大抵翻不了船;再有一条坚信,英国是个大地盘。最后这条,一不留神就会成为最棘手的一条。
如果你在酒吧里提起,你打算驾车从——比方说吧,从萨里到康沃尔(这样一段距离,大多数美国人为了买一个墨西哥面豆卷,都会乐意开车前往),那么你身边的人就会鼓起腮帮子,彼此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再嘘出一口气来,像是在说“哦,瞧,这可有点离谱了”。然后,他们就会投入一场热火朝天、拖泥带水的讨论,商量到底哪种方案更好:是沿着a30公路过斯托克桥,再上a303公路到伊尔切斯特呢?还是取道a361公路,途经谢普顿马利到格拉斯通伯里?但要不了几分钟,这场对话就会偏离方向,一头扎进一堆细节里,把你这个老外晾在一边,你就只有晕头转向、暗自纳闷的份。
“沃明斯特外的那个路边停车带你知道吧?就是那个有断了手柄的砂石箱子的地方。”有人会这么说,“你肯定知道的,就是刚巧开过通往小布丁的那个岔道口,不过还没到b6029迷你环形路的地方。”
此时此刻,你会发觉,这群人里头,只有你没在拼命点头。
“喏,从那里再开四分之一英里,路过第一个路口别乱拐,到第二个再左转,你就会进入一条两边有灌木篱的车道。那灌木篱多半都是山楂,不过也掺着点榛果。好吧,假如你沿着那条路经过水库开到铁路桥下边,然后往右来个急转弯,就到了‘乡野农夫’……”
“一家挺不错的小酒馆,”有人会插嘴——不晓得为什么,这个人通常会是个穿着宽松羊毛衫的家伙,“他们能给你一品脱上好的‘老头酱’[1]……”
“……沿着煤渣道开,穿过军队靶场,绕过水泥厂后门,一路往下开上b3689号羊粪小道。这样走能省三四分钟,还能避开‘大摇摆’那边的铁路交叉口。”
“当然啦,除非你是打克鲁肯那边来。”另一位会满腹经纶地补上一句,“喏,假使你是打克鲁肯那边过来……”
在一座酒吧里,只要跟两三个人说起英国境内随便哪两个地方,他们就能乐滋滋地打发掉大把大把的时间。大家普遍认为,不管你要去哪里,差不多都行得通,只不过在周五下午三点和周一上午十点,你得小心翼翼地避开奥克汉普顿、伦敦北环和塞文桥西向路,再有就是如果逢上“银行假”[2]你便哪儿都不该去。
“我嘛,一到‘银行假’,我就连走到街角那个商店的兴致都没啦!”某个待在边上的小个子会神气活现地尖叫起来,似乎多年来,就因为老待在斯泰恩斯小镇的家里,他精明地躲开了“苏格兰角”的那个臭名昭著的交通瓶颈[3]。
到头来,等到“二级高速公路有多么难缠”“哪里是逆向车流集中的路段”“哪里能买到上好的熏肉三明治”这些问题统统经过透彻的讨论,透彻到你的耳朵都快听出血来之后,这帮人里总算有一位朝你转过脸,懒洋洋地就着一口啤酒问你打算几时动身。但凡出现这样的局面,你可千万不能实话实说,拙嘴笨舌地讲:“哦,我不知道啊。我估摸着,十点左右吧……”因为这样一来,他们一个个都将会跳起来。
“十点啊?”有一位会一边讲,一边拼命把脑袋往后仰到几乎要从肩膀上掉下来,“上午十点吗?”他会做个鬼脸,“好吧,这完全由你自己看着办,理所当然嘛。不过呢,个人以为,如果是我,打算明天三点以前抵达康沃尔,那么我昨天就出发了。”
“昨天?”另一位会一边讲,一边咯咯地嗤笑这份不合时宜的乐观,“考林,我想你是忘了,这礼拜北威尔特和西萨默塞特的学校可要放期中假了。斯温顿和沃明斯特之间的那一段路能活活要了你的命。不行,你上上个礼拜二就该动身啦!”
“还有哇,本周末‘小水滴’那边会有场‘大西地区蒸汽机车及拖拉机比赛’,”房间对角会有个家伙补上几句,踱着步子过来跟你们扎堆,因为散布糟糕的路况车讯素来是件赏心乐事,“到时候会有三十七万五千辆车统统挤在厄普顿杜普顿那边的‘小厨子’交叉环形路上。那地方,有一回我们堵在‘攻方尾后卫’[4]的位置上,花了十一天才杀出停车场。不行,你待在娘胎里的时候就该动身啦!或者你最好在自己还是条精子的时候就出发。可即便如此,你一旦开到博德明之外,你就找不到停车位了。”
我年轻那会儿,曾经把这些骇人听闻的警告全都谨记在心。我回到家里,重新设好闹钟,四点钟就把全家人喊醒。他们个个怨声载道、惊慌失措,不到五点就被我赶进车里上了路。到头来,等我们抵达“新码头”,正好赶得及吃早饭。大约又挨了七个小时,度假园区才允许咱们租了个破破烂烂的小屋。最要命的是,我之所以同意到那里去,是因为我还以为那个镇子叫“努基(noonkie)”,我原本想到那里去收集明信片来着。
事实上,英国人有一种全然是自家独享的距离感。最显而易见的是,他们都以为,不列颠是一座孤岛,兀立于一片空旷的绿色大海中。当然啦,英国人都有某种抽象的概念,晓得附近有一块幅员辽阔的大陆叫欧洲,而且有必要时不时地到那里去转转,要么杀杀德国佬的气焰,要么晒晒太阳度个假。可是,英国人说欧洲在“附近”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比如,类似于迪士尼乐园的意义。假如你对于世界地理的概念是让英国的报纸和电视全盘灌输的,那么你就会断定,美国的位置肯定跟爱尔兰差不多,法德两国大抵位于亚速尔群岛一带,澳大利亚在中东地区占了块炎热的地盘,而所有其他的主权国家,要么神秘莫测(好比布隆迪、萨尔瓦多、蒙古和不丹),要么遥不可及。你只须想想,英国腾出了多少英亩的新闻版面,奉送给美国犄角旮旯的人物——什么奥利弗·诺斯[5]啦,洛瑞娜·鲍比特[6]啦,还有o.j.辛普森[7]啦——再把随便哪一年关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奥地利、瑞士、希腊、葡萄牙以及西班牙的新闻报道统统加起来,两者一对比,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真是疯啦。
我记得,当年我刚搬到英格兰南海岸的伯恩茅斯,随手拨弄汽车收音机的旋钮,发现它能收到的法国频道竟是如此之多时,不禁大吃一惊;待我查完地图,发现我此刻离瑟堡要比离伦敦更近时,同样惊诧莫名。第二天,我上班的时候把这事跟同事们一提,他们大半都不肯相信。哪怕我亮出张地图来指给他们看,他们也只是将信将疑地皱起眉头,说什么“哦,是啊,没准儿就严格的物理意义而言,是离那边近一点”,就好像我的说法是在斤斤计较。而但凡你一头扎进英吉利海峡的周边地区,就非得采用一整套全新的距离观不可。即便到现在,当我发觉只要花上一丁点时间——你连配咖啡的那个小牛奶包的口都还来不及撕开,更来不及让牛奶把你和邻座的那一位洒得浑身湿透(那些个小玩意儿居然能装下这么多牛奶,真够吓人的,不是吗?)——你就已经到了巴黎或者布鲁塞尔,身边人个个都像伊夫·蒙当和让娜·莫罗[8],我就会惊得目瞪口呆。
我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拐弯抹角地解释,以下所述究竟是何种情状:四十四岁的我,在一个明亮澄澈的秋日午后,站在法国加来港一个脏兮兮的海滩上,凝视着英吉利海峡对面那块隆起于海平线之上的岩层——阳光下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就是多佛港的白色崖石——那一刻,我心里油然而生的,正是同样的惊诧。
我之所以到加来港,是因为正要启程踏上一趟郑重其事的环英旅行。我想从我当初隔着海望到它第一眼的地方起步,再一次进入这个国家。在英国待了将近二十年之后,我们两口子决定搬回美国住一阵子,如此,孩子得以体味异国人生百态,夫人得以享有一周七夜都能到店内“血拼”直至十点的机会。近来读报得知,根据一项盖洛普调查数据显示,有370万美国人相信他们迟早有一天会被外星人绑架,所以,明摆着嘛,我国的人民需要我。不过我打定主意,非得看英国最后一眼不可——算是趟环岛告别之旅吧,二十年来,这个绿意盎然、可亲可爱的岛一直是我的家。
我知道,以某种理论意义衡量,英国距此地不过二十英里之遥,可我还是不太相信,此刻我居然能站在这里,在这片阳光普照的法国海岸上,实实在在地望见它。事实上,我的疑心病实在是太重了,只好当场拉住一个正在默思冥想、苦苦跋涉的过路人问个究竟。
“敢问,这位先生,”我搬出自己压箱底的法语问道,“英国是在那边吗?”
他从自己的思路里钻出来,抬头朝我指的方向看了看,深邃而忧郁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说“唉,可不是吗”,然后继续跋涉。
“哦,妙不可言。”我嘴上嘀嘀咕咕,心里浮想联翩。通常,电视上若要表现这样的白日梦,就会来点音乐,把画面弄得晃晃悠悠。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初见英国的情形。当时,我先是坐一架冰岛航空的飞机从纽约登陆卢森堡,三天后半是步行半是搭便车地来到加来港。然后,在1973年3月的一个雾蒙蒙的夜晚,我搭上从加来港出发的午夜轮渡抵达多佛港。那可是我头一回离开家,头一回体味真正的孤独,所以莫名其妙地亢奋不已,忽而惊叹,忽而惶惑,忽而颤抖,种种情绪都争先恐后地要占上风。
有二十分钟光景,多佛港站头上沸反盈天。这头轿车卡车势如潮涌,那厢海关差役恪尽职守,人人都忙着赶路去伦敦。随后,突然间,一切归于沉寂。我漫步在睡意正浓、雾气迷蒙的昏暗街头,活像是置身于系列片《牛头犬德拉蒙德》[9]的某个场景里。心怀一丝淡淡的惶惑,浑身打着一阵阵无可名状的冷战,将一个英国小镇独揽入怀。这滋味实在绝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