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全民寂寞的美国:其实是一本美
就在田纳西大路口的南边,我越过了州界,进入密西西比。路旁有个牌子说:“欢迎来到密西西比,我们开枪杀人哪。”别当真,是我瞎编的。这只是我第二次进入极南方,而且我是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来的。你看过的那些有关南方的电影——《逍遥骑士》《恶夜通缉令》《铁窗喋血》《黑狱风云》《激流四勇士》——都把南方人描绘成杀人如麻、通奸乱伦、鞋上沾屎的乡巴佬,这可真不是纯属巧合呀。这儿真的是另一个国家。多年前,还是在越战时,我和两个朋友在大学春假期间开车去佛罗里达。我们都留着长发。半路上,我们抄近道穿过佐治亚。黄昏时分,在某个荒凉小镇的餐馆停车吃汉堡。我们刚在柜台边坐下,那地方就陷入一片沉寂。14个人全都停止了咀嚼,死死地盯住我们,让食物在他们嘴里歇息。屋子里那么安静,听得到苍蝇放屁的声音。整整一屋子红脸蛋、背带裤的老实人一言不发地盯着我们,琢磨着他们的猎枪是否装好了弹药,这场面实在恐怖。对他们来说,在这片无名之地的中心,我们的出现立马成为一大奇观——很显然,他们当中有些人以前压根儿没见过活生生的、长头发、爱黑人、上大学但是也可恶得难以言表的北方共产嬉皮。发现自己被根本没有合适机会了解你缺点的人们如此刻骨铭心地仇恨着,这感觉可太古怪了。我记得当时想到:我们的父母只知道我们在得梅因和佛罗里达之间大州般空旷的某处,并不晓得我们到了哪里,如果我们失踪了,是绝对不会被发现的。我眼前浮现出一个场景:几年后,我的家人围坐在起居室里,我妈说道:“噢,不知道比利和他的朋友到底怎么回事,都到现在了,我们也该收到一张明信片才是啊。有谁要吃三明治吗?”
这种事真的会发生在那儿,你知道的。当时距三名自由骑手在密西西比被害才不过五年啊。他们是来自密西西比的21岁黑人詹姆斯·切尼,以及来自纽约的两个白人小伙子——20岁的安德鲁·古德曼和20岁的米谢尔·施沃纳。我写出他们的名字,是因为他们值得被人铭记。他们因超速被捕,被带到密西西比的费城尼修巴郡监狱,然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们——至少是在几个星期以后,他们的尸体才被从沼泽中挖出来。别忘了,他们还是孩子呢。警察把他们交给一群等待已久的暴民,这伙人把他们带走后,对他们做出连孩子对昆虫都不会干的事。负责此案的治安官是一个皮笑肉不笑、嚼着烟草的胖家伙,名叫劳伦斯·雷尼,因玩忽职守被指控。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被控谋杀。对我来说,这就是——而且也永远是——南方。
我沿着7号高速公路朝南驶向牛津,这条路带我经过了霍利斯普林斯国家森林的西部边缘。这里似乎大部分是沼泽和灌木丛,让我颇为失望。我本来指望一进入密西西比,就会见到一绺绺西班牙苔藓挂在树上,身穿大蓬裙的女人们旋转着小阳伞,胡子像门把手的白发上校在草地上啜着薄荷朱利酒,一群群黑奴则一面摘棉花,一面哼唱甜美的圣歌。可是眼前的风景却不过是茂密树林,天气炎热,毫无特点。偶尔会出现一间砖砌的小屋,前廊摇椅上坐着一个老黑人,但此外便极少见到生命和活动的迹象。
霍利斯普林斯镇上立着一个“塞那托比亚”的牌子,让我激动了一下。塞那托比亚!多么了不起的密西西比小镇名字啊!古老南方的所有固执与华丽,似乎全都浓缩在这五个金色的音节中。也许情况要好转啦,也许从现在起,我会看到一群锁链缠身的犯人在日头下面蹒跚,其中一个戴着沉重脚镣的犯人费劲地穿过田野,水花四溅地蹚过小溪,正被一群猎犬追逐着;擅自用私刑的暴民正在街上闲逛,十字架在草坪上熊熊燃烧。这景象令我蠢蠢欲动,可我却不得不冷静下来,因为在等红绿灯时,一个州骑警在我车旁停下来,开始用那种满不在乎的轻蔑表情上下打量我(你把枪和车给了一个蠢得危险的人之后,经常能看到这种表情)。他胖乎乎又汗津津的,陷在座位里。我估计他和我们大家一样,是从人猿进化来的,但在他身上,进化显然是相当迟缓的。我直视前方,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希望表现出我善良的内心与清白的行为。我能感觉到他在看我,我以为,他最最起码也要往我脑袋边上吐烟草沫了,可是没有,他说话了:“俚(你)好吗?”
这简直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哑着嗓子问:“啥?”
“我说,俚(你)好吗?”
“很好。”我说,因为在英国住了些年,就又加上一句,“谢谢你。”
“你度假啊?”
“是啊。”
“你觉得密斯嬉皮咋样?”
“啥?”
“我是说,你觉得密斯嬉皮咋样?”
我紧张极了,此人全副武装,还是个南方人,他说的话我又一个字都听不懂。“对不起,”我说,“我反应慢,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他更加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俚(你)觉得密西西比怎么样?”
我恍然大悟:“噢!我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我觉得这儿太棒啦,这儿的人都那么亲切,那么热心。”我还想加上一句,说我都来了一小时了,还没人朝我开枪呢。可惜这时候灯变了,他也开走了。我长叹一声,心中暗想:“感谢你呀,耶稣。”
我驶向牛津镇,密西西比大学的所在地,俗名“蜜大”。给小镇起名的人把英国的牛津照搬过来,指望以此来说服州政府把大学建在那里,结果州政府真就这么做了。这就基本说明了南方人脑子的运转方式。牛津看来是个宜人的小镇,围绕着一个广场建起,广场中央伫立着拦斐特郡地方法庭,一座高耸的钟楼和建筑物上的那些多利安式柱圆柱,正沐浴在秋日的温暖阳光中。广场四周是颇有吸引力的商店,还有一家旅游信息服务处。我走进服务处,打听去“花楸橡树园”——福克纳故居的路怎么走。福克纳一辈子都住在牛津,他的故居现在已经成了博物馆,保持着1962年他逝世那天的样子。出名到这种程度一定会身心俱疲,因为你知道,有人会在你咽气的那一刻闯进来,并在所有的过道挂起天鹅绒绳子,饱含崇敬地照料每样东西。想想吧,要是你在床头柜上放了本《读者文摘精华本》,那会显得多掉价!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大块头的黑女人,穿着考究得出人意料。这让我有点儿吃惊,这竟然也是密西西比。她穿着深色的两件套,在这密西西比的热浪中肯定暖和得要命。我问她去花楸橡树园的路怎么走。
“你的车停在广场上吗?”她说。其实她是这么说的:“你的车钉在广肠上吗?”
“是啊。”
“好,甜心,你塞(上)车,然后做(过)广肠(场),从另一头出去,炒(朝)大学走,过三个路口,在红绿等(灯)那儿鼬(右)转,下了坡就到啦,冻(懂)啦?”
“不懂。”
她叹口气,又开始了:“你塞(上)车,然后做(过)广肠(场)——”
“什么,我开车过广场吗?”
“没搓(错),甜心。你做(过)广肠(场)。”她跟我说话的方式,就像我对法国人说话一样。她把接下来的路线向我和盘托出,虽然我几乎一字没听懂,还是假装明白了。我一个劲儿地在想,从这位外表如此优雅的女士嘴里吐出的字眼,是多么滑稽呀!我正出门的时候,她又大声说:“其实莫(没)关系,反正打(它)现在已径(经)关门了。”
我说:“啥?”
“打(它)现在已径(经)关门了。你要怨艾(愿意),可以在周胃(围)转转。不过不能进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