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云斓刚刚刻下这首诗的最后一个字,帐外又一次传来骚乱声,那军官再一次火急火燎地闯进来了。
“天师,出事了!”
她习惯了这群人小题大做,不紧不慢问:“又出什么事了?”
“他们刚才又挖出了一个人!”
云斓随意道:“以后这种事不必告诉我,都拉去烧了。”
校尉一双眼睛瞪得好似牛铃,活见鬼般恐惧:“活人!”
连山下挖出了一个活人。
他一身草帽褐衣的山民打扮,若非身高玉立,形容俊朗,还是从刚开凿的矿道深处走出来的,那定会被当成一个误入矿区的跑山人,官兵们过来擒他,但甫一接近身上便要生出水泡,比之前任何一次发病都要快,徭工们吓得喊出瘟神名号,顾不得监工手里的皮鞭,纷纷扔下工具逃下山去。
徭工们跑光了,只剩下官兵们仗着胆子抽出刀剑,将那鬼魅一样的男人驱赶进了云斓的帐篷。
云斓见到男人竟非常高兴,她一手仍转着金印,另一只手的小指勾住茶壶,拇指和食指捏起两只杯子,挥袖将桌面上的杂物一扫而光,再将茶壶与两个杯子好好放回了净空的桌面。
她热情地为男人倒茶,似是在招待一位恭候已久的客人。
“没料到你来的这么快。”
男人自在地接过了茶杯:“你料到我会来?”
云斓点了点头:“前段时间和州大旱,招致鼠疫,之后鼠疫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了,当地人所用的药方非常奇异,有几味不属凡物的材料,我知道东海的几个门派世家一贯避世,不可能费这心思,所以便查了闲游的修士,但线索到连山就断了,而我一来这座山,立刻就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男人面有懊悔之色,惨笑着一杯饮尽。
云斓抬手为他续茶:“我找了这么多年,真的很不容易,若非你心软,只怕我再等百年也难有机会见你们一面。”
“你便为此杀了三千人?”
“不要这样说,我只不过奉命采矿而已,是你们的机关陷阱害死了他们。”
“你想怎样?”
“明知故问,我当然是来拔钉子的。”云斓也给自己倒上了茶,“天天挖石头,我也挖烦了,咱们干脆开诚布公,到底还要死多少人你才肯放手?你说个数,如果做不到,我立刻就走。”
男人闻言当真计算起了徭工人数:“除去军队占额,就算五州全境三丁抽一,你又能再找来多少人?顶格五十万罢了。”
云斓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一条长长的线:“我还能活很久呢,每年五十万,一百年够吗?”
男人眼中杀意一闪而过,终究没有出手:“你是神的侍者,我赢不了你,但你会等来一个与你旗鼓相当的对手。”
“不必妄自菲薄,你若铁了心不管凡人死活,我也破不了你们的阵法。”
男子沉默片刻,自语道:“我不该管那场鼠疫。”
云斓举起茶杯与他碰了碰:“确实如此。”
男子仰吞尽茶水,而后徒手捏碎茶杯,割裂出的血立刻燃烧起来,并将沾染上的一切化为灰烬,也包括自己的身体。云斓注目着男人死去的过程,直到最后一缕青烟消失,都没看到他的魂魄离壳,他的魂魄已经和□□一起燃烧殆尽,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云斓起身离开,身后的帐篷经不住烈火舔舐,轰然塌落。
这日之后,工程继续,但矿上的水泡病却离奇不见了,人们私下传言是云斓杀死了从山里挖出来的瘟神,从此更加对云斓敬若神明。
徭工们从“瘟神”现身的矿道里挖出了一根黑色岩柱,那东西比铁还要坚硬,最坚固的凿子也无法在上面留下一道划痕,云斓命令他们搁置采矿进程,全力沿岩柱挖掘,好像要剥开连山的皮肉剔出它的骨头。
官兵和徭工们终于意识到云斓意不在铁矿,但此时已无人有胆量挑战她的权威,他们不得不的一锄一锄地亵渎起这座被信仰守护了亿万年的神山。
远方连山腾起火焰的时候,燚都一座小小的土地庙里,有位年轻的女人方与庙祝辞别。
她提着一把黑色的长刀走出庙门,那柄长刀刀身微微弯曲,有着睫毛一样的弧度。
村头闲坐的村民们斜窥着她,窃窃议论着她的举止。
那毕竟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
她的脸比画像上的仙女还要美丽,皮肤像芦花一样白,又穿着一身芦花般轻盈的衣服,在芦花盛开的季节来到这个白絮纷飞的村子,靠着编制芦篾的手艺换些铜板,那点钱只够三餐,租不来房子,可女人也不投奔亲友,竟然住进了这间土地庙,庙祝问她来处,她却说自己四海游历,走走看看,并不打算长住,所以他也不需知道她的来历。
那至少要留下一个名字吧?
结果也没有名字。
女人看见了河边的芦苇,于是说,那我就叫芦篾儿吧!
芦篾儿上午从土地庙里清理出一间杂物房,中午就开始收割芦苇,晾晒劈篾。
她工作很认真,编出来的芦席比别人都要平整光滑,席子上还有美丽的编织图案,所以卖得极快,十来天后,周边人家陆续研究明白了她的编制技巧,也开始卖一样的花席子,价格甚至更低,但她并不恼怒别人偷师,转而兴致盎然地编起了梳妆盒、车帘、背篓,轻飘飘的竹篾在她手里翻飞出了珠宝般美丽的花样。<
渐渐的,大家都习惯了芦篾儿的存在,这日她忽然说自己要走,大家才方想起她本就不打算长住的。
芦篾儿把所有钱都留给了庙祝,提刀离开了土地庙,乌云洒下细雨,润湿发髻与衣衫,她却一点也不着急,脱了鞋子在渡口坐下,一边踢水,一边揪下一把芦苇,开始给自己编斗笠,她把第一只斗笠扣到自己头上,然后继续编第二只、第三只……且编且估算要卖几顶才能抵得船费。
不待斗笠成串,一艘精致的游船忽然顺流而下,船头破开水面,涟漪荡漾至芦篾儿脚下,温柔的水花上下摩挲起她的脚踝。
游船上的程享无心一望,悦耳的乐曲便消没了声音,精致的点心也消散了气味,锦绣的美景亦褪去了颜色,唯独那坐在渡口上白如芦花的女人,在朦胧烟雨里深深照进了他的眼睛。
游船靠岸,芦篾儿携着程享的手登上了甲板。
程享出身皇族,甫一落地便是世上最尊贵的人,除了他的父亲,宫闱内的每一个人都要恭维他,可遇见芦篾儿之后,他竟然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卑微,私下相处时,甚至没胆量碰触芦篾儿的衣角。
程享总觉得她美的不真实,似是花香月影,风一吹就要消散,因此盼着她能被红尘迷住,长久驻留人间,可即便锦绣华服、琳琅珠宝流水般送到眼前,都不能劳烦她多看一眼,好在这样出尘的人物也是有愿望的。
芦篾儿说燚都有座红玉山,山顶有一块红玉,那是神仙从异界带回来的宝物,她给了程享一根木簪、一道金符、一根芦苇,叫他派人将这道符贴在红玉上,然后用簪子刺破石头,将芦苇插进簪孔里,用一个碗接着,一日一夜能接满十二滴玉髓。
程享郑重应下,即刻吩咐自己最得力的干将去办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