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白寉望着彼方云雾缭绕的山巅宫阙,斟酌了下:“上使这会儿应该在沐浴休息,我们过去也见不到人,不如我先带你去医馆,你的朋友都在那里。”
这正和于番心意,他忙点头答应。
两人随众穿过一道桥,前方鳞次栉比的房屋忽然铺满大地,没有城墙,没有城门,只有叶脉般密集的马路串联起万千座高低错落的“房子”。说是房子,模样却特别奇怪,除去少数规整的砖石宫阙和木制大屋外,其余都是些二层三层的小楼,也有些四层五层的,一个个修得圆头圆角,圆圆的门,圆圆的窗,圆圆的旋转楼梯,还不见泥瓦垒砌的痕迹,反倒像是天然长出来的,屋墙油彩也五花八门,简直找不出两间一模一样的屋舍来。
独行的百姓们被分散邀请进门,拖家带口的人家不便混住,不多时,便有十几间“房子”被横倒着滚了过来,亏得街衢宽广,能容得下这些“房子”滚来滚去。大家齐心协力把新房子摆正到街两侧的空地上,拿来斧凿开辟出门窗,再里里外外刷上一种透明的液体,如此一来,一栋新房就置办好了。
白寉向于番解释:“我们往后面的湖里投放了几种大螺,这些螺每年都要换一次壳,他们就搬来空螺壳当房子住。这些螺一旦撒上盐就动弹不得,壳也一样,这些壳本来像纸一样轻,但刷上盐水就重于千斤,十匹马也拉不动。”
头生三角的四足驮兽送来家居器皿以及衣装被褥,大家把东西从驮兽身上拿下来后,居然对驮兽抱拳道谢,人兽还互相客气了半天。
白寉顺手拿过一人臂弯里的织物,展开一抖,原来是张床单,布料平整到发光,几乎看不出针脚,上面描画着孔雀翎一样的花纹,让人不禁期待它和肌肤相亲时柔软的触感。
“这是蛇蜕,山上的大蛇能长到房子那么粗,几百米长,冬蜕厚如棉,夏蜕薄如纱,百年不化,唯玉刀能辟之,他们就用来做衣服和被子。”
于番正爱惜地抚摸着布料,忽然听说这是蛇蜕,马上撤回了手。
白寉问:“怎么了?”
于番不住地在衣服上蹭着手:“我最怕没腿的虫子,这东西你们怎么敢穿啊?”
“你们所穿丝绸不也不是虫子吐出来的口水吗?你们还把活虫子放在大锅里煮呢!”
“那不一样,哎呀……哎呀!这里没有棉麻吗?”
白寉指向城外:“以前的旅客看中此间大片原野,曾试过种植棉麻,也养过桑蚕,但渐渐就都放弃了,毕竟养蚕、缫丝、绩麻、纺线、织布都是很累的重复劳动,既然已有更好的替代品,谁还会自愿做这些呢?但最早来的那些人里,一些妇人会被迫给家人洗衣做饭、纺织裁剪,可是她们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后就不再愿意了,因此发生了一些争执,有人甚至被殴打和软禁,所以我们把所有仗着力气大就要使唤别人的人都请了出去,后来这里就一直很平和了。”<
于番望着那些稀奇古怪的店铺招牌,看不懂店里的人在忙些什么,但能看出每个人都很快乐,更远处的砖屋里人头攒头,不知道是在宴乐还是在歌舞。
“那旅客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诗可以写一辈子诗,喜欢画可以画一辈子画,喜欢舞蹈可以结社同乐,喜欢登山这里有万千险峰,喜欢人间的裁剪也可以自己种棉花纺布,反正这地方大的很,想到什么主意,只需推一个螺壳来就可以挂牌开张,不喜欢了就把螺壳推走。只是不能打猎,因为这里也住着不少借地修行的道友,误伤它们总归不好,不过它们的洞府都离市镇很远很远,罕有和旅客碰面的机会。”
“所以这里的百姓不用工作吗?”
“他们是客人,给客人提供衣食住行、治病疗伤,正是我们的礼数。”
两人说话间来到了一座相当气派的木屋,三层飞檐四面开门,规模可比拟人间的宫廷王府,许多人提着空篮子进去,然后又提着各种果蔬和器物出来,之前新送到百姓房里东西就是从这儿取出来的。
“这是城里的仓库。”白寉的手指从木屋一层挪向三层,“最上面是医馆和药局,你的朋友就在上面。”
木屋里面比外面看起来还大上百倍千倍,于番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阔绰的地方,种种衣食器物分门别类摆在架子上,一眼望不到边际,甚至还有一个放养鱼虾的小湖,湖上居然还有一条小船。
池塘后是储存米面的圆形仓囷,于番想起以前跟干爹去粮局帮忙记账的时候,看见运粮的官船排满了江面,地上碧水白帆,天上蓝天白云,地上的江水不如长天辽阔,可地上的白帆却比白云更多,农户们背来的粮食哗啦啦倒进船舱里,就好像一瓢水泼进了大江,根本看不出变化,但纵使那么多官船的粮食加在一起,恐怕也装不满这木屋之中的一方仓囷,而这样的仓囷足足摆了十个,后面被架子挡住的位置还有更多。
白寉叫醒于番:“楼梯在这边。”
于番从震撼中回神,赶快追上了白寉,二楼布置和一楼一样,只是变换了东西种类,再爬几节台阶上至三楼,就到了医药局,推开双扇雕花木门,穿过小客厅进入左耳室,裴徽和江崖两人便躺在两张床上。
他们此时都换上了干净衣服,擦净了血迹,处理好了伤口——事实上伤口几乎已经愈合,只剩裴徽的眼睛仍然呈现出不正常的黑红色。
房间里还有一个捧着铜臼捣药的男人,他对白寉说:“我用了些药让他们都睡了,二人性命无忧,但左边这位客人双目已毁,恐怕以后都看不见了。”
于番急切追问:“你们都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总有办法的吧?”
男人用手中的铜杵点了点他的眉心::“人之双目是世间最精巧的造物,我们哪有本事僭越天工呢?”
“可裴徽心高气傲,肯定受不了的……”
“不必过虑,你这位朋友命格不凡,必有他的造化。我看你也很累了,不如留下休息一会,晚些时候宗主宴请上使,我再带三位过去。”白寉安抚了他一句,而后拿起桌面上的一只草编蜻蜓,扔出窗外,蜻蜓的影子却好像被房间困住一般停在了窗台上,脱离影子的蜻蜓则突然焕发生机,主动振翅飞回房间里,落到了影子上,白寉把草编蜻蜓交给于番,“你下楼的时候带着它,那样无论走出多远,蜻蜓总能带你回来。”
白寉和男子一同离开,开门时,于番看见走廊里突然多了很多人,应该都是被送来疗伤的百姓,然而只要一关门,房间就一丝声音都没有了。
于番眉心的药膏已经融入皮肤,伤口的血肉正在生长,但这种愈合却不能抑制他的疲惫。江崖的床很宽大,于番把他推倒一边,挤了挤躺上去,很快睡着了,都不知道白寉是什么时候送进来的衣服。
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但睁开眼时,外面的太阳却还待在天顶正中一动不动,时间似乎不曾流逝,他推了推裴徽和江崖,见两个人没有反应,就自己换了衣服,拿着蜻蜓离开了房间,打算下楼研究下先前见过的米囷。
活过来的蜻蜓开始在他掌心挣扎,他有点害怕,于是把蜻蜓揣进了怀里,可这大屋内的东西太多,空间又扭曲,他不清楚货品排列和区域分割的规则,走着走着就迷失在无尽重复的货架间,连呼喊都无人回应。
他只能把蜻蜓从怀里放了出来,绿色的精灵立刻抄近路去追求它的影子,于番万万没想到蜻蜓飞的得那么快,追逐间被货架勾住了衣角,解开后却发现蜻蜓已经没了踪迹,这下真是彻底走丢了。
于番慌了一会儿,随后察觉这些货架虽然高大,但和外边那种蜗牛壳一样轻便,双手一推就能移动,他尽可以顺着一个方向把货架都推开,总能走到大屋尽头。
下定主意就干起来。
于番挪开左边的货架,穿过去之后再把货架挪回原位,这样蒙头向前冲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摸到任何一面墙,他累得气喘吁吁坐下来,抓了把陌生果子补充体力,正吃着,早先领他进门的白寉突然从后方追了上来。
白寉边走边摇头,笑得无奈:“贵客快别动了!”
于番拿着半个果子愣住:“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怕是飞也追不上你了!”
白寉掐了个手诀,满室货架竟然都变成了镜子,镜子随白寉的手诀自动复位,之后再次定身成货架。原来这间大屋其实和外观一般大小,偌大的空间都是千百面镜子相互折射出的幻觉,里面的东西也都是镜子反复折射出的虚影,而于番的无心之举改变了镜子的折射角度,把空间放大了无数倍,怪不得他一直跑出不去,
于番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场景:“原来这里的东西都是假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虚实之间本就没有清晰的界限。”白寉也拿了个果子吃,并不觉得吃影子有什么不对劲儿,“你的两位朋友已经醒了,早一步去了主宅,我们也快出发吧!”
木屋外停着一辆宝车,拉车的并非寻常家畜,而是两只生有鳞甲的四足猛兽,如仔细看,它们的四只蹄子其实没有直接踏在路面上,两只车轮也悬在空中。
二人登车坐定,车驾腾空而起,路两侧装饰用的彩幡被迅捷的风带起,悠悠扬扬飘向上空。
马车疾驰,远远将城市抛到身后,不消片刻便停在了两条河的交汇处,河口的主流是一条宽逾百米的大河,对面则汇入了一条略窄些的支流,许是因为阳光直射的缘故,对面的支流亮得像是流动的光,灿烂不可直视。
于番用手遮住眉毛向旁眺望,但见此岸修着几间房子,又停了许多车,不少人挽着裤腿儿站在河沿上,且说且笑地忙活着,他们手里统一拿着偌大的金簸箕,弯腰兜起水,走来岸上,再用力将水扬到车斗里,晶莹的水花在阳光下仿佛碎玉,而当水滴落进车斗里后,竟然发出了固体碰撞的哗啦声,谁能料到这些水滴竟然瞬间变成了脱壳的米粒。
白寉解释道:“那些簸箕由一种异界的藤编织而成,它所生长的地方五十年才下一场雨,一场雨只下半个时辰,所以它自有一种特别的繁殖方式——雨滴打在藤条上,落地就会变成一颗颗种子,之后种子随水漂流,飘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所以用这种藤条编织出的簸箕装过的水,落下的时候也都变成了它的种子,虽然这些种子看着有点儿像稻谷,但实际上不是这个世界的植物,不过依然美味适口,充当米面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