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件小事之九[番外]
九件小事之九
ias,fyi:
onceyouguysrunintomeagainunfortunately,you’dbetterfirsthireamandarintranslatoratthistime.(笔者译:万一你们不幸又碰到(要审查)我,奉劝你们这次最好先雇个普通话翻译。)
……
现在不到凌晨一点,我正在实验室等6号机dryrun(笔者译:无载试跑)。这是一本rosemary项目的实验记录笔记本,是我在这里启用的第十三个本子。未来只要我离开这里,这本记录就会被回收封存,在三十年内销毁,如同之前的十二本。前十二本记录被ia(笔者译:internalaudit内审处)彻查,他们试图寻找笔记的独立延续性,但结果显然无济于事。
没有任何一张纸能离开lifa(笔者译:联邦军机实验室,*)。所有实验记录、数据、图表……全部上缴,所有通话被监听,网络使用需要临时防火墙权限,来往访客全部登记在册。就像没有一个活人能走出这里。我在这里曾经待过长达三年七个月的时间,如今我又回到了这里。
我会在这本注定被消失的笔记本上写下关于这里的一切,然后让一切消失。
……
这世界离开谁都照样转,但我的世界不能没有我和我所爱的人。我在三十岁那年开始追问意义,通过mq-9(笔者译:美军在中东战场上使用的捕食者投弹无人机)看到地球另一边土地上的人瞬间化为乌有,我们不曾相识,我却深切地体悟着相似的荒谬。直到意识的混沌将我吞噬,我坠入命运设下的圈套,死亡一览无余。
wesleymoore是我在ucb的同学,我们在ece330课上相识,当时的他已经是一名工程兵。毕业后几年我们一直有联系,05年我回加州,那时恰好在湾区附近,回校参加了当年的homing(笔者译:校友日活动)。再次见到wesley他已经加入ace(笔者译:armycorpsofengineers陆军工程兵团)身居要职,他对我当时在emc(笔者注:一个学术会议,*)上提出的lsdps-mia(笔者译:largescaledistributedpowersupplymechanicalintelligentagent大规模分布式供电机械智能体)表示了极大的兴趣。年底我解职mit的postdoc(笔者译:博士后项目),退出fertinet(笔者注:邵柯与合伙人在2003年成立的初创公司,*),推掉了猫家的tlab和hub(笔者注:湾区知名大公司缩写,*)的offer,通过州政府的m-1478委员会招募,同lifa签订了特殊合同和保密协议,履任名为rosemary项目的cso(笔者译:chiefscientistofficer首席科学家),合同五年,保密协议终身。其时wesley从中东战场回到本土,因功荣升中尉,担任ace在rosemary项目中军方的主要负责人。
十年后他在我诉lifa案中被保释,申请成为污点证人。
……
今天是礼拜日,早晨安妮和我开视频通了话。通话之前,lifa邮件对她进行了安全审查并告知她,出于保密协议限制我们的对话会被全程监视监听,我在我们的私人邮件里也简单地给她打过了预防针。这是我返美后我们第一次视频通话,视频里的她因为知道了要被监听显得紧张和僵硬,我安慰她这只是必要程序,我们是私人谈话不可能涉及涉密事务,让她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她放松下来,然后哭了。
这是我不想看到的,安妮的眼泪。安妮应该是笑的,一如既往的阳光开朗,大笑、娇俏、嗔怪、灵动,鲜活又充满能量,我不想她为我掉眼泪。
她说我瘦了,我就说这里伙食太差了,然后给她看我拍的昨天中午的餐单。她破涕为笑,说要等我回去,一天一天把我喂胖,胖成球没人要,只剩下她不会嫌弃我,这样我就是她一个人的了。
我就说好,都听你的。
想到一年后我就可以回到安妮身边,再也不离开她,我就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
ian正在调试6号机的参数,等他的功夫我正好继续昨天的回溯。
2009年6月23日是电击事故发生的当天,那天的氛围很诡异,明明是星期二,实验楼里却没什么人。回忆起来这种诡异的氛围其实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而我因为半年来总是精神恍惚,所以一直没太察觉到身边气氛的变化。半年前我第一次了解到我们团队的理论在ace的工程实现其实是为mq-9的大规模产线服务,这违背了un(笔者译:unitednations联合国)针对军用技术投产安全条例,也违背了我做这件事的初衷,与我加入时wesley和我构想的蓝图大相径庭。感恩节之后iap(笔者译:theinternationalassociationofprosecutors国际检察官联合会)有人过来跟进,想我作为检方证人叫停这个项目。新年前夜wesley终于跟我翻了脸,他像个暴君一样用特殊合同里的天价违约金来威胁我,那天晚上我整夜失眠。后来的几个月iap的人没有再出现,我却总是在夜晚从噩梦里惊醒,长期的睡眠不足和焦虑令我难以控制我的情绪,我在无形中将身边的人一个个推远,我的记忆力、判断力和语言表述能力明显衰退,我对自己和自身的处境感到失望。事发前的两周我向wesley谈到我想暂停休息一段时间的想法,他没有太大的反应,只说他表示理解并且可以帮我想想办法。他帮我找来一些军队里的心理疗愈师,但因为具体情况涉及保密内容,我同疗愈师也无法深谈。事情每况愈下,我陷入了深度抑郁。
然后在23号这天就发生了电击。电击的当下其实是很清醒的,因为有种时间停滞的感觉。电流通过皮肤时,因组织电阻产热,我先是感到手脚传来剧烈灼痛,全身像是被重锤猛击似的失控痉挛。我的大脑意识到我应该是中电了,我想要做点抽手、逃跑或者什么,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我想叫,但我不确定我有没有叫出声,大幅度的身体摆动令我看不清眼前的事物,我甚至有点儿弄不清自己还是不是站着的或者已经摔倒。我只是感到像是有一条尖锐的金属棍子从我的手心和脚心插进了身体,很快我就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焦糊味,然后身体就像炸开了一样特别疼,长那么大我从来没觉得那么疼过,疼到我难以承受,之后我就彻底失去知觉了……
庭审中出庭自证,michael总是喜欢通过询问我当时的遭遇来博取陪审团的同情。每当讲到这里,我的余光就会看到陪审席中有人捂着嘴张大了眼睛,而有人抹着脸陷入了沉思。其实何至于此,从我这幅形貌出现在法庭上的时候,我们的案子就几乎十拿九稳了。
ian问我在写什么,我说无用的东西。他耸肩。
ianquispe少尉,军方工程实现的主要负责人。本土印第安人,总是对每个人的民族归属感充满着强烈兴趣,他看到我在写中文,于是试图给无聊的烈日沙漠中的礼拜日下午找点话题。他是在我离开这里之后才加入lac(笔者注:营地编号,*)的,关于我的事情他之前只是略有耳闻,所以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完全被我的状况吓到了,他真诚地向我表示他的遗憾,为他所在的军队曾经对我所做的事情感到无法原谅。
可到底还是年轻,我没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恐惧。godblesshim.(笔者译:上帝保佑这孩子。)
……
ok,继续。
事发后我在医院晕了三天,醒来以后还是不太清醒,应该是麻醉和镇痛在作用,我浑身发烫,疼得厉害,直到差不多过了一周我才彻底清醒过来。然后就是接受现实。
其实当时的我竟有一种“终于停下了”的荒诞的感觉,甚至疼痛也不太强烈,我那时候还想,要是换再年轻更敏锐更有心气儿的时候可能真得疼死,但因为之前半年的疏离感和麻木,此刻的我反而更容易从时间上和程度上去忍痛了。
比较麻烦的不是忍痛而是认同,刚截肢的时候其实很容易忘了自己已经没了一部分身体,然后身边的人则会比你更介意这些,反而会无意中反复地去提醒你这个悲伤的事实。医生方面建议我通知最亲近和我自己认为最可靠的人来陪伴我,以帮助心理上的康复,这样也可以进一步帮助我身体的恢复。军队表示理解,但出于对保密协议的履行他们又不建议我过于频繁地被项目以外的人员探视。虽然院方和军方代表为此差点儿掐起来,但我那几个月大部分时间其实都是一个人度过的。确实保密协议令我没几个人可告知的,但另外,我实在也想好好安静地休息一下。自己认同不容易,叫别人认同更不容易,我实在没力气再应付这些了,行行好,体谅一下残疾人吧。
那几个月比我自己还关心我的是保险代表和委员会的赔付代表,他们每次来除了谈公事还总喜欢给我带手工小礼物,当然我觉得主要是出于对我的同情。我每天被各种并发症弄得疼得话都不想讲,还得挤出笑编瞎话来感谢他们夫人糟糕的厨艺。
伤残保险和ace的抚恤金加起来破天荒地给到了2m(笔者注:200万美金),医疗抢救费用全部由ace承担,还有后期大几个月的复健费用。平行比较被派遣到中东战场的那些大头兵,这几乎是天文数字了。
很亲近的朋友劝我打官司,但我太清楚了,受限于保密协议和合同,我只能先去jag(笔者译:armyjudgeadvocategeneral'scorps陆军军法处)申诉,负责我案件的军队检察官aglee对我表示了深切的惋惜和同情,但案子在听证阶段由于涉密案件程序法案(笔者注:classifiedinformationproceduresact)导致能呈堂的证据不足,难以认定刑事诉讼而被驳回。
但这一动议也不是全无用处,当晚wesley就出现了。躲了我五个月,他终于出现了。他同我私聊,承诺只要我停止向jag继续发起申诉他可以在能力范围内满足我提出的任何要求。我说让我想想。第二天,我提出我要回中国。无限接近死亡再活过来,除了后怕,心里那口气也没有了。我想离开这里,回家。他同意了,解除了我与委员会之间的特殊合同,给我签了一堆新的保密协议,通过移民局给了我一个美方派驻华大使馆的安全许可人员的身份,还额外追加了1m的一次性津贴。程序走到后期他甚至都有点儿恼羞成怒,但他一直压着火气。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他不过是在生自己的气。
……
最近都在看paper,今天晚餐的时候我突然有个点子,我打算明天先去做个demo,如果预想成功的话说不定我就能提前回国了。不过晚上视频我没把这件事跟安妮讲,毕竟八字没一撇的,我不想她空欢喜一场。
今晚感到嗓子很不舒服,大概又感冒了,这应该也算得上是事故后遗症,我的身体大不如前,这令当时刚回国的我感觉不到一丝安慰,一个月有半个月在感冒发烧,生活几乎难以自理,我不得不请一个护工,但我又很不喜欢和不熟的人住在一起,所以护工只有白天过来。然而病痛可不会给我面子,晚上照样常来光顾,于是就会出现很多很打击自尊心的特殊情况。那时候幻肢痛是很频繁的,出院以后失去了很多医疗辅助措施,这种疼痛变本加厉地来折磨我,令我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种从身体蔓延到心理上的失控感,又因为整天除了疼也做不了什么而开始常常回想以前,回想一些想当然的决定,回想自己曾经的选择,这又加剧了心理上的失衡,我渐渐会控制不住自己地去愤怒,又由于身体的虚弱而无法将怒气彻底地释放出来,那种感觉就像是我自己在毒打我自己,用我前所未有的巨大力气。因为害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失控,我只能先躲起来,尽量不去见任何人。我在打我自己,没有人能救我,虽然还不知道怎么办,可我只能自己挽救自己。
停停,打住,最难熬的这段就到这里吧。michael就是在这段时间又联系到我的。
michaelclement,g&q律师事务所的合伙律师。他是jag负责我案子的那个军队检察官ag引荐过来的,ag知道我的情况之后就一直感到十分不忿,但是mc(笔者译:militarycourt军事法庭)的不予立案又令他束手无策,他提议让michael帮我从civil(笔者注:民事法庭)起诉。
michael也对我感到万分同情,他对我的案子给予了格外的关注。他帮着我一点点地回溯整个事件的经过,我逐渐对这个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故产生了改观。我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比我想象中更加残酷:自09年新年后的一些例会的消失、身边人的疏远尤其是ace那边的人、实验室的非常规急停性断电、继电器故障、消失的当值人员、我进入配电室之前在走廊上看到的一个穿军装的陌生人、当天莫名其妙被弄得有些脏乱的电箱、事发后委员会的巨额赔付、wesley的避而不见和他答应我回国的条件……所有这些都在暗示,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意外。
但在预审阶段被告律师又以涉密案件程序法案把一切有利证据排除了出去,成功达到了拖延案件的目的。michael跟我坦言要想绕过保密程序就得把案子告到更高层,但就意味着律所会变本加厉地惹怒政府。michael有决心,但他老板没有。
michael给我讲了一个很荒诞但很有名的故事,第二十二条军规:它规定了所有的人不能离开军队,除非这个人得了精神病,但得了精神病的人能理智地提出离开吗?除非他又是正常的,这是个圈套。
于是这个鬼打墙的局面就僵在了这里。
……
毫无悬念,一觉醒来,我果然又病倒了。军医来给我打点滴,我被低烧按在床上动弹不得,今天的demo是彻底没戏了。
既然什么也干不了我就继续回顾案子吧。michael人不错,有点幽默但不多。他跟我说他是我在有色人种里面能找见的最好的律师了。说完我俩都苦笑。
他在我刚回国生不如死的那段日子里突然跑来找我,激动不已地跟我说案子有转机。但我当时只想一枪崩了身边所有人的脑袋,包括我自己。michael在我那样一种状态下出奇地显示出了令人敬畏的耐心,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甚至放慢了跟我沟通的节奏而没有收取额外的小时费。他作为律师也许没有特别出色的庭辩技巧,但他在维系客户上一定具备绝佳的天赋。
律所的调查员从fao(笔者译:federalattorney'soffice联邦检察长办公室)了解到他们正在准备发起一个关于向usa(笔者译:usarmy,陆军)提供许可服务致伤残失去一般劳动力人员的弱势群体终生求偿的动议,这是一个集体诉讼的民事赔偿案,由一名deputy(笔者注:检察官副手)组织各原告人员代理律师共同向usa发起诉讼,彰显一下fao为民谋福利的决心,顺便敲打一下usa。而我如果加入原告,不但胜率极大,且又可以获得一笔十分丰厚的赔偿金。
我对赔偿案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毕竟我失去的不是数字明确的金钱,而是公平和真相。michael说他理解我的无力感,但在这个僵持的阶段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而且与其成天呆在家里打自己,不如分点儿拳头出来揍一顿那些束手就擒活该挨打的利益既得者。michael话糙理不糙,我妥协,放手让他去做。
我和一名高位瘫痪的兄弟在这个集体诉讼中被列为了唯二的一级伤残标准赔付人员,相应地,我们也分到了最高等级的赔偿金,6m。usa指定交付方由我们最初的雇佣方、对我而言就是m-1478委员会即刻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