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碧水峰,重伤的弟子们都被集中安置在弟子峰上的安养堂，因碧水神尊比其他门派势力的师长要晚走一步，此刻的碧水庙除魔司成员们都已经得到了王氏那几人传出来的消息。
“神尊。”碧水庙的大祝丘容正在使用祝术替弟子们维持生机,见碧水神尊到来,忙要行礼，被碧水神尊阻止了,问道：“他们的情况怎么样？”
大祝摇了摇头：“这毒实在霸道诡异,所有解毒丹都不起作用,我刚才传讯询问仙音谷的芷兰仙子和丹鼎门的紫草真人，仙音谷的仙音曲最擅长治疗各种伤势,对这毒依旧束手无策，紫草真人对医术一道钻研颇深，目前也无甚办法，而且……”
他看了一眼面前勉强盘坐成几排,却各个面色枯槁的弟子,暗中传音道：“紫草真人说，之前廉泉掌门想要使用搜魂之术，神识刚刚刺入弟子识海,便被这诡毒缠上，如今也已身中剧毒,陷入昏迷之中了。”
碧水顿时面色不虞，冷道：“这个蠢货！”
玄云的蛟毒岂是那么好相与的！
“王境没跟廉泉一样犯蠢吧？”
大祝摇头：“他并未联系我，紫草说他只联系了丹鼎门和仙音谷。”
“哦？”碧水微微拧眉：“这倒有些不像他的作风。”
王境此人,平日里一向面面俱到，即使向来对碧水庙有些不满,也不会叫人瞧出丝毫端倪,他虽肯定不在乎那些弟子的死活,甚至恨不得他们早点咽气，表面功夫却不会落下，这毒目前解不了，只有他碧水庙的祝生之术可以帮他们暂时续命，他竟然没有求助于他们？
“他那边的弟子是怎么说的？”
“与我门弟子说的大差不差，言那尸蛟似乎极为针对各大门派核心弟子，杀了那批人后就猫捉老鼠般一直在折磨他们，之后不知秘境出了什么变故，一股排斥之力让他们逃出了生天。
“不过王氏有个弟子多说了一个细节，言那尸蛟神志不清的时候说过几个语焉不详的词，有‘邪魔’、‘杀’、‘水’，还有‘神’。仆琢磨了许久，前两个词，莫不是指的那些弟子皆习过《血魔经》？尸怪按理说皆无神智，但蛟龙毕竟神异，或许是在哪一次大祸之世陨落的大能，与普通尸怪有些不同倒也能理解。这类老古董不知如今天地情况，敌视新道修士也正常。而后面那两个字……”
大祝拧眉道：“按理说，整个澜沧界，与水有关，又能称尊神的，便是您了，但那尸蛟怎会提到您？我也算遍阅典籍，从未听闻本界近千年内有过蛟龙存在，若那蛟龙是古时的老古董，更不应该提到您啊……”
他兀自疑惑着，没有发现听到水和神这两个字眼的时候，碧水神尊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脸色顿时比那些重伤垂死的弟子还要难看许多。
别人不知，他岂能不知？
能在玄云口中出现的水神，除了澜沧水神，还能是谁？
但他不是已经陨落两百年了吗！
脑海中再次出现两个声音在不停地打架，一个笃定澜沧水神已经死了，另一个则大唱反调，言玄云都能死而复生，更别提澜沧水神那种层次的存在了。
而后一个声音，让碧水神尊因为玄云的再次出现而升起的恐惧瞬间放大了数倍，几乎到了两股战战的地步。
作为曾经澜沧水神庙的庙祝，沐浴过澜沧水神恩泽的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从亘古就存在的澜沧水神的可怕，他虽然是一尊善良宽容到近乎可笑的神灵，却也是一个抬抬手便能移山填海，吹口气便叫万物复苏的存在。
过往澜沧水神沉睡的时候，那片水域是任何人都不能踏足的禁地，只因他睡梦之中不慎泄露的一丝水汽，都有可能使一名极为强大的修士陨落的无声无息。
当年他趁着天地浩劫动手，又有大能尊者背地里帮忙，改换神龛，篡夺信仰后，依旧遭到了极强的反噬，从还差一步就踏入主祭境界的灵修直接倒退三个大境界，转修神道后经过了两百年的休养生息，也不过才达到凝神境，堪堪与元婴匹敌，与之前的实力还差了一大截。
曾经亲自感受过的神灵威压似乎再次降临，一股难以形容的窒息感让碧水神尊如坠冰窖，整个人如南木偶般呆立原地，久久不言。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恭敬垂首的大祝面具下的额头都开始冒冷汗了，碧水神尊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再也没有心思去管这些弟子，匆匆留下一句话之后，飞快远离碧水峰，向着天上山之外行去。
“我也不知那尸蛟说的话是何意，就怕王境因丧子失了神智，把王符等人的死怪到我头上，你仔细盯着王氏，若他们有何异动，便先下手为强！”
大祝肃然道：“是。”
感受到碧水神尊的背影已经消失无踪，大祝才直起身来，手中祝生之术也慢慢停了下来，面色复杂的看着面前的弟子们，安抚他们道：“尔等先在此处养伤，神尊会想办法救你们的，凡事莫要胡思乱想。疼得难受了就念诵碧水经为自己祈福，肉身的痛苦只是虚妄，心灵的安宁才是一切的归处。”
弟子们纷纷俯首：“谨尊大祝教诲。”
大祝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对安养堂伺候的小祝耳提面命一番后，才施施然离开。
“咳咳、咳咳咳……”这帮弟子中，地位最高的宁辉忍不住咳嗽出声，带着黑色的血液从唇角流出，他也不在意，随意地用以往十分珍视的弟子服袖袍擦拭，双目中带着深重的悲戚之色。
他自小就入碧水庙，受大祝丘容亲自教导，虽然上面还有好几个师兄，但师兄弟之间关系极为和睦，大祝本人也极为温和，除了涉及经义之时，从来不见严厉之色，他以前觉得，这世上除了碧水神尊之外，最有德行的人便是他师父无疑了。
但此次澜沧秘境一行，残酷的揭开了碧水庙的真实面目，他信奉的神尊不过是一个篡位渎神的小人，他尊敬的师父则是个顽固偏执的伪道者，除魔司的通讯器有自动识别邪修和天魔的功能，他师父身上的邪气和血气简直冲天，碧水神尊更是像一个浓郁无比的邪气旋涡，而在浓重的邪气之内，竟然还有深重的诡异魔气。
就是这么一个邪魔俱全的人，受尽了澜沧众生的供奉，以慈悲的面目高坐庙堂之上，欺骗了所有人！
痛恨碧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即便他是碧水庙的核心弟子，碧水神尊于他而言依旧像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以往恭敬有之，畏惧有之，尊崇有之，亲近却并没有多少。
大祝却不一样，那是他自小如父亲般的存在，在使用师兄弟们凑来的贡献点买的【窃听器】之前，他依旧抱着师父是受了胁迫或蛊惑的想法，林曜也说，如果有邪道修士是被迫走了弯路，则以纠正为先，纠正不了再行绝灭之举，但碧水与大祝的对话清晰入耳，在大祝口中，邪道不是邪道，而是“新道”，源师兄与另外几位师兄身陨，也不过只得到他一个淡淡的点头，甚至连悲色都没有一丝。
源师兄的性格平日里最得师父喜欢，虽从未明说，但大家都默认了他是师父选定的衣钵传人，即便如此，师父依旧觉得师兄不够“虔诚”，这样的源师兄尚且无法接受碧水的真面目，“虔诚”如师父，又怎么可能接受现实？
“咳咳、咳咳咳。”宁辉痛苦的闭目，袖袍隔着面具很难将血迹擦拭干净，他勉强擦了擦唇边的血渍，艰难的对侍立在旁的几个低阶弟子摆了摆手：“你们出去，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可是师兄……”
“出去。”
“是。”
厚重的木门被关闭，几丝天光从窗子外洒进来，宁辉却只觉得浑身冰冷。
身边一个弟子有些担忧的看着他，忍不住道：“师兄……”
“我无事。”宁辉拿下面具，放到面前仔细观看，灵修的生活枯燥无味，每日早课晚课不断，白日里不是打坐修行便是帮忙处理报上来的凡人诸事，庙里教导一切皆是外物，只有心灵永恒，他从未仔细观察过自己，也从未仔细观察过这面具，更未思考过，为何碧水庙的弟子，从入门到入土，一生都不允许摘下面具。
身边的师弟惊愕的看着他拿下面具，急道：“师兄，不可……”
话未说完，他自己就已经反应了过来，碧水庙的规矩早已随着一遍遍的早课晚课刻入肌髓，即使心里已经背弃了碧水庙的信仰，有些东西也已经根深蒂固，关于面具的忌讳也是如此。
“不可什么？”宁辉以通讯器传音，声音里带着讽刺：“今日才仔细看清这面具是何模样，竟与庙中神像一模一样。这是碧水的脸啊！”
弟子们闻言俱都沉默了，片刻后，每个人都忍不住拿下了那沉重的碧玉面具细细端详——方头阔脸，面目慈悲，赫然与碧水本人的五官一模一样。
这面具平日里浮着一层灵光，轮廓只能看个七七八八，对请灵之术有增益作用，是碧水庙弟子必备的物件，他们早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仿佛他们天生就应该带着面具一样，却从未想过这面具所代表的含义。
神修的修行需要信仰，凡人供奉碧水神尊，为的是得到庇护，碧水庙的弟子从会走路开始，就要满澜沧界处理凡人事，或散灵或驱邪，或主持婚丧嫁娶，或指点稼穑农时，干旱时驱云降雨，水涝时挪水搬山，做这些事情的是每一个碧水庙的弟子，而得到真诚感激的，则是碧水神尊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