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那是一个阴郁的夏天。
瓦列里因为核电站的实习而常常不在家。阿列克谢一直待在家里写作,并坚持每隔一段时间给加林娜投递一篇自认为不错的文章。伊万的死亡让他感到痛苦的同时也激发了他作为写作者的灵感。他时常作为当局者对身边骤变的一切而感到迷惘,但一坐在打字机前,他的大脑又会因创作欲的驱使而变得清醒且冷静。阿列克谢知道自己会忍不住汲取一切为创作的营养,哪怕是悲剧和苦难。
瓦列里回家的时候,阿列克谢经常能听到对门发出剧烈的争吵声和奥列娜的哭声,他很多次都很担心地想敲门询问,父亲都阻止了他。
直到有一次争吵过后,屋子里传来玻璃脆裂声,沃尔科夫主席摔门而出,阿列克谢找准时机小心翼翼地进门查看,他看到一地的液体和碎玻璃片,空气中弥漫着烟和酒精的味道。奥列娜坐在一旁哭泣,瓦列里皱着眉头在扫地上的碎玻璃。
他看到阿列克谢,依旧低着头打扫,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出声提醒阿列克谢小心地滑。
奥列娜缩在沙发的一角,她看上去苍老又疲惫,头发白了一大片,早已不是那个阿列克谢初见时那个心宽体胖的女主人。她一边擦泪一边跟阿列克谢述说:“自从伊万死后他们父子俩就总发生争执,我早就知道我们不能把伊万送去阿富汗,这简直是亲手把他送进地狱。可是伊万执意要去阿富汗,他觉得这是他的使命,这是一个展现忠心的机会。这些男孩儿都眼巴巴等着战争的开始,想着能成为英雄,身上挂满勋章。苏联需要英雄,需要能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他们听着少先队英雄卡泽伊·马拉特的故事长大,被教育要勇敢拉开身上的手榴弹,要成为英雄……要是我没有给我的伊万看那些书,教给他那些让他甘愿为之牺牲的信仰,他怎么会死呢?这一切都错了。我的丈夫不认为他的教育有任何问题,事到如今他依旧认为伊万最大的错是死在了家里而不是战场上。他的信仰不会接受一个在家中自缢的人,一个偷偷在家自杀的儿子对他来说是一个耻辱!我可怜的伊万……”她又哭了起来。
瓦列里像是习惯了般低着头不说话,不大的客厅里瞬时只能听见玻璃片的碰撞摩擦声和奥列娜的哭泣声。
阿列克谢盯着地面上的碎玻璃片,阳光穿过这些碎片不规则的边缘,被分解稀释成奇幻夺目的彩色,仿佛沃尔科夫主席摔碎的不是装着伏特加的酒杯,而是一盘等待被涂上画布的颜料。一把扫帚突然伸到他的脚边,扫走了这些令人分神的颜色,阿列克谢抬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瓦列里的眼睛,那双带着遗憾和困倦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接着将目光投向了身下阿列克谢不小心沾上扫帚上水渍的鞋子。
“对不起。”瓦列里突然出声道,但他的道歉似乎并不只是为那双微湿的鞋,还有别的什么。
阿列克谢心下一惊,一种无端的恐惧和失控感揪住了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往后退,转身逃出了那扇门。
——
回到学校后,阿列克谢不时给瓦列里寄信,起初瓦列里会回复几条简短的电报,后来慢慢地杳无音信,有时候阿列克谢尝试给他租住的公寓打电话,也并没有人接。伊万的死和奥列娜对阿列克谢说的那些话一直盘踞在他的脑海里,让他对那些他早已习惯的大街上的红色横幅和海报感到陌生。
阿列克谢以伊万的日记为灵感创作了一篇名为《泥沼》的短篇反战小说,他用自己的想象和记忆重现了伊万的经历和死亡。出于私心,他故意删去了自己和瓦列里在这场他精心布置的舞台上的戏份。小说稿件寄出没多久,加林娜就来信大力赞扬了《泥沼》的真实感,她说它“揭示了那些被官方话语掩盖的战争真相”。她把《泥沼》印在了他们出版的最新一期的杂志《信鸽》上,并在莫斯科的知识分子群体里互相传阅。同时,加林娜希望阿列克谢注意自身安全,克格勃加强了对运输物品——尤其是邮件的检查,打击破坏了苏联各地好几个地下出版网络。
写完《泥沼》后,阿列克谢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写任何东西,学校布置的论文消耗了他大部分的精力。
1982年初,阿列克谢独自踏上了开往普里皮亚季的火车。此时他已经有接近三个月的时间没有收到瓦列里的任何消息了。他安慰自己是因为瓦列里的实习工作太忙了,又或者伊万的死亡掐灭了他本就微弱的交流欲。
刚下火车他先去了瓦列里位于体育大街的公寓,门是锁着的,无人应答。回到家中后他又去敲了对面的门,奥列娜开门说瓦列里一个月就来这里一两次,她听说她的小儿子经常去一家名叫“银河”的舞厅跳舞。
“我丈夫猜测他是在舞厅认识了心仪的姑娘,想着哪天他能把姑娘带回家早日成婚呢。”奥列娜欣慰地笑了起来,笑容中带着希冀和藏于眼底的苦涩。
阿列克谢愣了片刻,随后僵硬地笑了笑,礼貌告别了奥列娜。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阿列克谢找到了那家“银河”舞厅。这家新开的舞厅以最新潮的迪斯科为名,金属大门上方贴着霓虹灯带拼成的字母,“银河”在闪闪发光。阿列克谢推门走了进去,室内暖气开得很足,天花板上的旋转灯球投下五彩斑斓的光束,扬声器里传来的音乐震耳欲聋。年轻的人们脱去厚重的外套和围巾,在闪烁着光的方形舞池里随着音乐跳舞。
阿列克谢走向角落里的吧台,壁柜上方悬挂着列宁像。
“需要喝一些什么吗?我们有果汁和汽水,如果您想饮酒的话,我们还有一些低度酒精饮料。”侍者走上前问道。
“有伏特加吗?”阿列克谢漫不经心地问。
侍者会心一笑,从关着的柜子里拿出一瓶伏特加,阿列克谢把钱递了过去,脱下大衣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音乐短暂地停了下来,鼓手重新挥起了鼓棒,键盘手紧接着奏响了一首新的歌曲,更多的年轻人走上了舞台。一个年轻的女孩走向阿列克谢,她看上去不过十八岁。
“你一个人吗?”她靠近大声问。
阿列克谢点头,她轻轻牵起他的手,脸上带着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不会跳舞!”阿列克谢有些惶恐地摆着手说道。
女孩像是没有听到似的,拉着阿列克谢的手穿过三五成群的人们往舞池上走去。阿列克谢恍惚着顺从地跟着那只牵着他的手,刺眼的灯光不停地忽闪着,年轻女孩甜美的笑容在他眼前模糊起来,四周的声音也逐渐变得不清晰,他像是回到了童年时沉进普里皮亚季河里的那个瞬间,世界和他之间隔着流动的河水。
刹那间,一件熟悉的衬衫出现在他眼前,阿列克谢抬起头,他看见了一张脸,那张脸很年轻,下巴上带着青色的胡茬,浅色的眼睛在变幻的灯光下呈现不同的颜色。
那双眼睛在盯着他。
好像有一双手突然提着阿列克谢的衣领,把他从水里拽了出来,他眼前的画面瞬时变得清晰,他听见耳边的音乐正大声歌唱着自由和爱。
阿列克谢站在原地,周围的人们忘我地跳着舞,瓦列里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你为什么在这里?”瓦列里吃惊地问道。他的身边站着一个黑发姑娘,绿色的眼睛疑惑地看着阿列克谢。
阿列克谢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摇了摇头,像是没有听见这个问题。
瓦列里撇下那个黑发姑娘,大步离开舞池,一把捞起放在椅子上的大衣,朝着门口走去。阿列克谢紧跟在他的身后。
室外的冷风吹得阿列克谢打起了哆嗦,他穿上大衣,忍不住想跟身旁的瓦列里说些什么,后者注意到了他的欲言又止,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裹紧外套径直往公寓的方向走去。
瓦列里的公寓离舞厅并不远,两个年轻人一路上都没有说一句话。黄橙色的灯光倒在坚硬的雪地上,浸泡着道路两旁白桦树光秃秃的影子。阿列克谢听见雪在他们脚下发出干脆的沙沙声,他忽然感觉自己正在不可挽回地走向命运。
“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公寓门关上的瞬间阿列克谢终于忍不住发问。
“谁让你来‘银河’找我的?”瓦列里反问道。
“你的母亲。她说你可能是在舞厅里认识了年轻姑娘,他们希望你早日成婚,”阿列克谢说道,“就像伊万那样。”
瓦列里皱起了眉头,他转过身去点燃了一支香烟。
“伊万。”他咀嚼着这个名字,随后苦笑了一下,“你还在写小说吗?”
“为什么这么问?”
“彼得两个月前回了一趟莫斯科,他说莫斯科的学生群体里很流行一本地下杂志——《信鸽》。其中有一篇文章描写的正在进行的阿富汗战争与官方宣扬的大相径庭,引起了很大范围的讨论,反响热烈。”
瓦列里瞥了阿列克谢一眼,继续说下去。
“他把最新一期的《信鸽》带了一份回来,在他信任的人之间传阅一圈后,这本杂志到了我的手上,我读完了那篇文章,把杂志留了下来。”
阿列克谢的大脑一片空白。
“你就是伊戈尔·普拉霍弗吧,《泥沼》的作者。”
“是我。”
“你为什么要给这种地下出版社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