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列克谢最终还是买了n102列车的车票。
他在上车的时候并没有碰见瓦列里,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该感到庆幸还是失望。直到列车开动,他对面的位置还空着。隔着走廊的隔壁桌的几个男人在抽烟打牌,阿列克谢瞥了他们几眼,看向了窗外。
没过多久就到饭点了,阿列克谢去餐车吃了一些面包喝了一杯热茶。回来的时候他突然看到自己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个人,那个男人翘着二郎腿背对着他在认真读报,他穿着灰色的大衣,棕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头上。他看起来和周围吵闹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阿列克谢感到心脏在疯狂跳动,僵在原地不知是否还要继续往前。
那人像是感应到他的存在似的,合起报纸转过身来,在看到阿列克谢后轻轻地笑了一下。
“我找了你很久。”
阿列克谢硬着头往前走,坐在了瓦列里对面。
“你怎么知道我坐在这里?”
瓦列里指了指阿列克谢的书包,“那只小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叫它加布里埃尔。你一直把它挂在书包上,这么特殊的小熊只有你有。”
阿列克谢看向自己的书包,母亲缝制的小熊静静地挂在书包拉链上,黑色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
阿列克谢突然感到有些难为情,尴尬地摸了摸下巴。
瓦列里看起来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变瘦了一些,头发长了一些。他从口袋里摸了一盒烟出来,烟盒打开递给阿列克谢,阿列克谢抽了一根出来。瓦列里又从袋子里摸出打火机,摁出火苗,阿列克谢把夹着烟的手伸前,在火苗碰到烟头的时候,他的手指碰到了瓦列里手上的一块皮肤,火苗在晃,他心旌摇荡。烟燃了起来,阿列克谢连忙将手收了回来。
瓦列里面无表情,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阿列克谢这些不自然的小动作,只是迅速地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你还适应新学校的生活吗?”
“适应,认识了新朋友。”阿列克谢回答。
瓦列里坐前了一些,手臂支在桌子上,盯着阿列克谢。
“怎么会想去学新闻,你不是一直喜欢写故事。新闻和创作小说大相径庭。”
“故事写多了总有一种虚浮在空中的感觉,我可能想要尝试一些别的,中学时期在文学社里写多了报道和新闻,发现自己也并不是只会关在房间里埋头写故事。”
瓦列里点点头。
“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阿列克谢想过瓦列里会这样问他,但没有想过他会如此直接。
“我没有躲着你,我们都有各自要忙的事。你很清楚这些。”
“谈恋爱了吗?”
阿列克谢突然想到鲍里斯,他眼神躲闪了一下。
“没有。”他回答。
瓦列里像是放松下来,身体靠在了座椅靠背上。
“我和娜塔莉娅分手了。”
阿列克谢猛地看向瓦列里,在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慌忙吸了一口烟。
“为什么?”
瓦列里无缘无故笑了起来,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她当然是个很好的姑娘,非常迷人,聪慧又敏锐,她比我要更了解我自己。”
阿列克谢不明所以地皱眉看着他。
瓦列里把烟头摁灭在了烟灰缸里,身子凑前抬眼看着阿列克谢。阿列克谢闻到了他身上须后水和酒精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她有一次抱着我吻我,手搂在我的腰上,我像以往那样顺应着她的动作。她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盯着我,冷笑了起来,她说‘瓦列里,你根本不喜欢女人’她一点儿都不愤怒,眼睛里还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得意和嘲弄,我反而不知所措。这也许就是她迷人的地方,她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任何一段关系里,总是能泰然自若地迅速抽身。”瓦列里顿了一下,“她的话一针见血,在这时我才突然明白,我对她的从来不是爱,我从来没有爱上过她。”
“那些我儿时的困惑和迷茫因她的那句话而彻底明晰起来。”
阿列克谢瞪大眼睛呆愣地看着瓦列里,烟头掉落的火星烫了他一下,才让他回过神来,他颤抖着手把烟头塞进了烟灰缸里。
“你知道我在那一瞬间想到的是谁吗?”瓦列里问,他的嗓音低沉了下来,带着一种释然和解脱,他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阿列克谢的眼睛。
阿列克谢感到自己的脑袋在发烫,好像发烧了一样。
“我想到了你。”
隔壁桌打牌的几个男人因为赢钱而突然欢呼了起来,一个在休息的乘客不满地发出抱怨和咒骂声,还有几个孩子在车厢里互相追逐大笑,他们的母亲无奈地跟在身后企图制止他们。列车员拿着热水壶在来回走动询问是否有乘客需要热开水,后座的女人要了一杯热茶,并大声跟邻座的人抱怨糟糕的天气。
这些声音在阿列克谢的耳朵里都变得愈发遥远和模糊起来,他在那一瞬间好像坐在了静音车厢里,整节车厢只有他和对面眼神真挚的瓦列里。也是在那一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那些细小的心思是有多赤裸、幼稚,他从一开始就暴露了一切。
“小男孩的蓝眼睛从来不善于说谎。”瓦列里笑了起来,笑容不带有任何戳破谎言和秘密后的恶意嘲讽,而是一种温润的安慰,仁慈地熨平了阿列克谢心里的不安和皱褶。
下一站到了,列车停了下来,一些旅客拿着行李下车,另一拨旅客拿着行李上车,一个老年女性走到瓦列里身边,看了看墙壁上贴着的座位号,再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车票,随后提醒瓦列里这是她的座位。
瓦列里站了起来,阿列克谢抬起手来下意识想留住他,他害怕刚刚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境,他担心瓦列里走进人群里就再也不会回来,这个不真实的美梦也会随之破碎。
“我现在无处可去了。”瓦列里低头看着他,脸上露出夸张的可怜神情。
阿列克谢立刻把书包放在了地上,身子往边上挪了挪,在身边空出了一个位置。
瓦列里顺势坐了下来,位置有些挤,两个人像过冬的松鼠般紧贴在一起,阿列克谢的手背碰到了瓦列里的手。
他的手很凉,像在碰一块冰。
在大衣的掩护下,瓦列里试探地用一根手指轻轻勾住了阿列克谢的手指,他抬眼观察阿列克谢的反应,阿列克谢的耳朵很红,转头看向了窗外。瓦列里握住了阿列克谢的手,轻轻扣住。
像是握着一块冰,阿列克谢心想,一块慢慢融化的冰。
他们两个都忍不住轻笑了起来,但都不敢看向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