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安德列夫对普里皮亚季的记忆开始于1973年的冬天,那时候他只有十岁。这个年幼的苏联男孩有着一双看起来总是带着笑意的湛蓝色眼睛,是来自法国的母亲带给他的。身为作家的母亲刚刚病逝不久,阿列克谢的父亲就找到了一份物理教师的工作,地点在刚刚建起的普里皮亚季中学。
这是一座十分年轻的城市,宽阔的街道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两旁整齐的白杨树光秃秃的枝干苍白而细长,放眼望去城中没有任何高楼大厦,房屋低矮且整洁,像一个个方正的木盒子被放在街道旁。车站对面较高的那栋建筑的屋顶上贴着一块写着“光荣属于列宁!”的红色标语。
或许是因为积雪,阿列克谢和父亲在巴士站等了很久才看到笨重的车从道路尽头缓缓驶来,男孩用手把毛线帽往下拉,想要盖住自己快要冻僵的耳朵,无聊地开始观察自己呼出来的白雾。
“阿列克谢,提好你的东西,准备要上车了。”父亲有些无奈地出声提醒。
阿列克谢背起放置在长椅上的书包,书包上挂着一个棕色的布熊,是母亲用从旧棉袄里取出来的棉花做的。他给布熊取名叫加布里埃尔,和那个上帝的使者同名。他擦了擦加布里埃尔身上的雪花,待巴士停稳后跟着父亲上了车。
车上的乘客看起来都很年轻,大多是中年人,是为这个刚刚建起不久的原子城注入的新鲜血液。他和父亲也是这股“血液”中的两个红细胞,阿列克谢这样想。
车厢里的暖气让阿列克谢很快入睡,让他根本没来得及仔细观察这个他未来将要生活的城市。没过多久,巴士骤然的刹车让睡梦中的阿列克谢毫无防备地前倾,额头撞在了前排座椅的塑料靠背上,男孩睁开眼睛,惊恐地发出抱怨声。
父亲有些好笑地用手揉了揉阿列克谢的额头,顺势摸了摸他浅金色的头发,“别害怕,阿廖沙,那只是个刹车,我们到新家了。”
阿列克谢坐直身体,用手擦干净车窗上的水雾,外面灰白色的世界越来越清晰,他又在干净的玻璃上哈了一口气,在一小片雾中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待名字逐渐消失在车窗上后,阿列克谢跟着父亲排队下了车,几栋灰白色公寓肃穆地伫立在眼前,他眯着眼睛抬头看向屋顶,觉得这建筑几乎和背景阴沉的天空融在了一起。
父亲一把搂过阿列克谢,用手指着公寓第三层楼右侧空荡荡的阳台,“记住,阿廖沙,我们的公寓在列宁大道,那栋楼的三楼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阿列克谢注意到三楼左侧的阳台上放着几个光秃秃的花盆,看起来他们对门的公寓已经有人入住了。
帮着父亲把一件件的行李搬上楼后,阿列克谢冲进自己的那个房间,把行李中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一取出来。公寓里面已经放置着一些简易的家具,阿列克谢的小房间里有一张床和一套木制书桌,唯一的窗户上蒙着灰,他把房间的每个角落仔细擦拭干净,将书包里的东西放置整齐,他带的东西并不多,主要是一些书,以及一台母亲留下的有些陈旧的爱马仕打字机。将床铺好后,阿列克谢把身体埋进有些冰冷的被子里,打算续上那个被刹车打断的美梦。
傍晚的时候父亲敲响了阿列克谢的房门,刚睡醒的男孩揉着眼睛把门打开,父亲看着眼前干净明亮的房间露出满意的微笑,他一直为有一个听话懂事的儿子而感到骄傲。
正当父子俩准备把中午剩下的面包将就着当晚餐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父亲把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有一双严肃的灰眼睛和梳得一丝不苟的深棕色头发。阿列克谢有些畏惧地看着他们的访客,他记得父亲跟他说过,他们对门的邻居是沃尔科夫主席一家,他管理着普里皮亚季市的规划委员会。可以说,他们现在所在的这座崭新的城市,是沃尔科夫主席一手培养起来的“孩子”。
两个大人互相握了手,各说了几句体面的问候,随后沃尔科夫才把目光转向一直站在父亲身边安静且认真地听着他们谈话的阿列克谢,他用宽大的手摸了一下阿列克谢的脑袋,手的力度就好像是在随意抚摸一只温驯的绵羊或者猫咪,阿列克谢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决定把这个新邻居写进他最新的小说里,并给他安排一个古怪的身份,邪恶的巫师或者是别的什么。
“晚上好,小男子汉,我的太太邀请你们去我们家用晚餐,我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儿子,你们一定会相处得很融洽。”
阿列克谢装作腼腆地眨了眨眼睛。父亲当然没有拒绝这个和新邻居互相了解的机会,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带着阿列克谢跟着沃尔科夫走进了对面的公寓里。
一进门阿列克谢就被暖气和食物的香气包裹着,屋里完全是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充满烟火气的世界。他们的新家还只有公寓原装的冰冷暗淡的白炽灯,但沃尔科夫家里的灯是明亮的橘黄色,家中物品繁多但摆放整齐,让阿列克谢想到了从前在基辅有母亲打点的那个家。
换了毛拖鞋走进屋内,阿列克谢看到了刚刚被入口玄关挡住的一张长方形餐桌,餐桌旁坐着几个人,他没仔细瞧,有些拘谨地不敢上前。身材微胖穿着围裙的奥列娜·米科拉伊夫娜便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她一把揽过他的肩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饿坏了吧?小家伙,过来喝些热汤。”
阿列克谢有些受宠若惊地慢慢走上前,他这时候才开始仔细观察坐在餐桌旁的两个男孩,他们都像是沃尔科夫的复制品,都有着长脸和灰色的眼睛、棕色的头发。大的那个看起来个子很高,也许已经成年,面对新邻居露出了礼节性的微笑,小的那个应该就是沃尔科夫说的和他一般大的儿子,他一直好奇地盯着阿列克谢看,没有任何社交性的言语或者表情。他头上有两缕头发倔强地翘起,阿列克谢觉得他像一只猫头鹰,准确地说,像母亲的一本鸟类科普书上的长耳鸮,阿列克谢决定在知道他的名字之前就这么在心里称呼他。
奥列娜把阿列克谢带到她那个更小的孩子身边,安排他坐下,两只手各搭在两个男孩的肩膀上,“你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瓦列里,快跟你的新邻居新朋友打招呼,别呆在那。”
奥列娜的语气温柔而坚决,“长耳鸮”瓦列里有些不太情愿地转过身,有些害羞地小声介绍了一下自己,阿列克谢才明白眼前的男孩比他大两岁。两年是很长的距离,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阿列克谢心里觉得有些可惜。他知道大孩子是什么样的,他从前的邻居是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大块头维克托,虽然双方父母总是叮嘱阿列克谢和维克托要在学校互相照顾友善相处,但维克托总是在各种场合刻意忽视他,和其他高年级孩子成群结队一起聊天的时候总是很大声,仿佛要反复提醒阿列克谢他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已经是成熟的男人了,而阿列克谢还是沉浸在睡前故事里的小男孩。
年龄的差距让阿列克谢感到不妙,他装作成熟地握住瓦列里的手晃了晃,再十分礼貌地松开,“我叫阿列克谢,十岁。”他故意压低嗓音,让那个“十岁”听起来没那么刺耳显眼。
几个大人十分满意地同时笑了笑,“他是伊万,瓦列里的哥哥,比瓦列里大五岁,再过一年就要去服兵役了。”奥列娜补充道,伊万像本该谢幕但又突然被拉回舞台上的演员,匆忙地又转头给了阿列克谢和他的父亲一个微笑。
看起来这两兄弟的性格也都是沃尔科夫的复制品。
终于开始用餐了,食物并不丰盛,显然沃尔科夫一家没料到安德列夫父子会在今天搬来。但每一道菜都十分可口,阿列克谢喝了两碗罗宋汤,吃了一些腌鱼和炖牛肉,三个孩子都在埋头吃饭,三个大人在不停探讨这座崭新的原子城,以及不远处切尔诺贝利镇上正在修建的原子能电站。
“它一定会震惊整个世界,届时西方媒体会争先恐后地踏进普里皮亚季,企图一览这个由混凝土建成的庞大帝国的风采。”沃尔科夫一字一句地说道,他看起来对此坚信不疑。
当然,在当时的普里皮亚季,没有人会质疑这个观点。毕竟这座原子城就是为这个未来的核电站而修建的。这里聚集着一群理想主义者,期待着这座核帝国在他们眼前拔地而起,引领整个世界的核未来,所有人都对此十分笃定,并因此热血沸腾。
晚餐即将用完的时候,瓦列里在母亲的催促下带着新朋友去参观自己的房间。他比阿列克谢高半个脑袋,走路也要快上许多。阿列克谢发现瓦列里的房间和他的差不多大,但东西要多得多。瓦列里对这个新朋友还是有些拘束,他随意拖了一把椅子给阿列克谢坐,阿列克谢注意到瓦列里的书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物理书,不是学校课堂上有各种插图于科普的那种,那本书看起来专业许多。在经过瓦列里的允许后,阿列克谢随意地翻了翻那本书,又有些犯怵地小心合上了。
“你喜欢物理?”
“是的。”瓦列里应道,随后感到似乎该回问一些什么,让这段对话不要尴尬地停下来,“你喜欢什么?”
“文学,写作。”阿列克谢毫不犹豫地答。
“我最讨厌文学课。”
阿列克谢耸耸肩,对此表示遗憾。
瓦列里似乎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回答有些冒犯,他从柜子里掏出了一个铁皮盒子,里面放着五颜六色的糖果,他递给阿列克谢两块包装纸上印着大头娃娃的红十月巧克力,并小声叮嘱道:“不要告诉我的父亲我偷藏了糖果。”阿列克谢郑重地点点头,他欣喜地意识到这是他们两个之间分享的第一个秘密。看来瓦列里和维克托不一样,他没有把自己当成不需要认真平等对待的小男孩。
时针刚过七点的时候父亲就来催促阿列克谢回家了。这时两个男孩之间已经熟悉许多,阿列克谢甚至还有些恋恋不舍瓦列里充满“宝藏”的房间。
沃尔科夫礼貌地将两个客人送至门口,阿列克谢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跑进房间拆开了瓦列里给的巧克力,他本想和父亲一起分享,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不能在大人面前背叛自己的新朋友。这个完美的理由让他不含愧疚感地吃完了两块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