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无妄
景元三十八年,初春,北凉山下。
“末将乃七死军校尉余友仁,来者可是医官院的沈医官?”
伴随着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沈如钟从马车上一下来,就看到已经有三人在那候着他了,见那三人行抱拳礼,他双手拂了拂衣袖,也作了个揖。
“老夫沈如钟,见过余校尉。”
“沈医官莫怪,该走的章程还是得走。”
那余友仁嘴上请罪,事儿倒一点没落下,从怀中掏出了半枚小虎符,伸到沈如钟面前,直直地盯着他。
沈如钟看着并不年轻,他未留须髯,但两鬓发白,应该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在翰林医官院行医数十年,这样的场景倒也没少见。他也不多说话,从背上的行囊里也摸出了半枚虎符,又掏出了一份公文,一并递与余友仁。
余友仁接了,把公文递给身后的副将,自己将两半虎符一对,严丝合缝。
他又回头向浏览公文的副将确认,这才递还沈如钟的那半虎符。
“沈医官恕罪。事关机要,不敢不慎重。”
余友仁抱拳道歉,心里倒是松了半口气。这医官看上去资历深厚,看来翰林医官院是上心了,可算是将他等来了。
“余校尉心思缜密,何罪之有?医务紧急,事不宜迟,还请余校尉带路。”
“沈大夫请。”
沈如钟跟在余友仁的身后走在一条小径上,目不斜视。他随行的医官院车夫已经被副官寻他处安顿,只有他一人能进营地。看来事情不简单,沈如钟心里有了计较,但面色如常。
进医官院前,他也有着多年随军行医的经历,知道一些执行特殊任务的小队,扎营选址是有特殊的讲究。七死军这一处军营在密林之中,如果不是有人引路,常人是根本看不出这里竟然还会有军队。
沈如钟与余友仁用麻布捂面,走进一处树丛深处的营帐里。营帐里摆放了几具尸体,看穿着打扮,应该都是七死军的兵士。
死状倒是各异,不过皆是极惨就是了。
他打开随身的医箱,摸出一小团织物来。轻轻一抖,便铺散开来,是一副极薄的手套。这是用某种鱼的鱼鳔所制,极为少见,寻常医者仵作用不起,只有翰林医官院少有配备。
沈如钟小心地把那副手套戴上,仔细查看最近的第一具尸体。
“余校尉,可有我能知道的?”
他头也不回,问的问题倒是讲究。
“这些尽是我七死军袍泽,我等奉命上这北凉山处理一桩军务。倒也不是瞒医官,我等也只知道是与荧惑有关。这一伍军士最先上了山,久无音讯。等后续袍泽上山接引时,已然被害了。若只是被杀倒还好,只是这死状……”
余友仁在七死军里做到了校尉,什么场面都见过。他冷静地与沈如钟介绍,但说到最后,眼神还是有些波动,显然心有余悸。
“荧惑……”
沈如钟嘴里念叨着,一只手拂过那尸体的脖颈。
或者说,是轻轻抬起了他的脖子——是,这具尸体已经身首分离了,只是被摆在一起罢了。
“这不像是刀兵所致啊,像是生生撕开的……难不成是什么野兽?”
他自言自语,显然非常疑惑,又掀开那士兵破损不堪的袍甲,下头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
“真是遭了野兽?还不是一只两只……难道被兽群撕咬的?可这咬痕,也不像尖锐兽牙啃咬的呀?”
沈如钟百思不得其解,一旁的余友仁轻微叹了口气。
“我等刀头舔血,若只是惨烈的死状也不至于上报戚都。沈医官,请看。”
余友仁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拉开了那首级阖着的眼皮。
沈如钟只是一眼,却感到后脊背隐隐发凉。
那眼皮底下,只有白得骇人的眼白!
“所有战死袍泽,皆……眼白无瞳。”
沈如钟擦着手,背着医箱从营帐里出来,一直守候在营帐外的余友仁迎了上去。
“沈医官,可有论断?”
沈如钟只是苦笑。
“老夫行医多年,倒真没见过如此复杂的情景……若单看这些尸体,像是染了疫病,可直接死因又偏偏不是疫病,是那些各类重伤,有的像是刀兵,有的又像是遭了兽害,可伤口又不是虎狼撕咬那样的伤口。更别说他们的眼睛……”
“那这疫病可能治好?”
沈如钟一愣。
“可有染疫之人活着?”
余友仁沉默了半晌,还是开了口。
“请沈医官随我来。”
他把沈如钟引到一处盖着布料的大铁笼前,示意沈如钟不要靠得太近。
“哗啦啦”,布料被余友仁扯下,那笼子里的东西一见光、一见人,便一头朝两人的方向撞来,把笼子撞得当当响,更是把沈如钟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余友仁望着笼子里的东西叹气,转身将沈如钟扶起来。
“一位袍泽,发现之时重伤昏迷。再醒之后,便是如此,不分人事,如同野兽。”
那笼子里,用粗大的铁链拴着一个兵士——姑且这么叫吧,他浑身是伤,却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一双眼睛,如同余友仁在营帐里见到的那些尸体,同样的眼白无瞳。他朝着笼子外的两人大声嘶吼着,竟一口啃在铁笼上,崩掉半颗牙齿,也丝毫没有反应。
“所以那些撕咬,不是什么野兽,是人咬的,染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