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村庄(下册)》(19)
四十四、灾星真的降临了韩家庄 “嘀嘀咕”费尽心思,找来两只箩筐,绑在他的“大铁驴”后轱辘两边,把“胎里坏”给他的那百十条鱼,分别装进两只箩筐里头,周遭再用青草盖住,让人远处一看,还以为就是两筐青草哩,随后又把豆腐笸箩放在上面,固定结实了,这才骑上车,奔了霞口街。
“瞎补丁”的豆腐做得实在不错,这么多年下来,在霞口街上早已经有了口碑,平时“嘀嘀咕”来了,基本都不用四处走动,找个凉快地方把“大铁驴”一支,顶多再吆喝那么两嗓子,人们听见吆喝声,就会主动找到他车子跟前,不大会儿工夫,就能把他的豆腐买干净,可是今天的情况不一样了,除了豆腐,“嘀嘀咕”还带了两筐鱼,豆腐好说,那是生产队的豆腐,怎么吆喝都不犯法,可这鱼就不行了,来历不明,他当然不敢随便吆喝,只好推着“大铁驴”,挨家挨户去敲人家门,等到人家主人满脸疑惑地出来,买完他的豆腐,他这才神秘兮兮地小声问人家一句:“要鱼不?刚打上来,新鲜的。”
那年头运河里头的鱼也不让随便打,老百姓日子都够苦的,难得见一回荤腥,一看见有这么大个的鱼,多数人都难免动心,可惜就是手里头实在紧巴,给不了“嘀嘀咕”想要的价格,从霞口街西头到东头,头一圈转下来,也没有卖掉几条,没办法,只好把价钱放低点儿,接着再从东到西转悠一圈,“嘀嘀咕”就这样来回转悠了四五个来回,还跟前面买鱼的人们争吵了十几回,才总算是把那百十条鱼卖出去了一大半,回到家,把剩下的鱼藏好,把兜里的钱掏出来摆在炕头上,来回扒拉了好几遍,才把最小的一堆抓在手里,出门朝“胎里坏”家走去。
“嘀嘀咕”给自个儿扒拉得太合适了,“胎里坏”当然不肯答应,他既不相信那么多条鱼,“嘀嘀咕”竟然能一条不剩地卖个干净,更不相信那么大的百十条鱼,“嘀嘀咕”居然才卖了这么点儿钱,两个人从你家打到我家,又从我家打回你家,来来往往打了不知道多少个回合,最后还是在别人的说和下,“嘀嘀咕”又正经多掏出几块钱来,才总算给这件事画上了一个不算圆满的句号,说不算圆满是因为“胎里坏”拿到钱的时候,嘴里头还在骂骂咧咧:
“他娘个雁过拔毛的玩意儿,你记住了,这辈子我也不会再让你帮着卖东西了。”
“不卖拉倒,你还以为我多愿意给你卖哩?辛苦半天,狗屁的报酬都没有,还得勾我自个儿块肉走,坑人不坑人啊?以后你跪下来求我,我该死也不会再帮着你卖东西了。”
两个人的话说得都够狠,够坚决,可是老话说得好,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旁边的人随便一听,心里头也早就有底了,话说得再狠也没用,这两个人的脸色已经透露了一切,但凡再有这么一个机会,这两个人指定还得这么合作起来,因为谁都觉得自个儿捡了不小的便宜,有便宜可捡的买卖不可能做不起来。
两个人一分手,就赶紧回到自个儿家里头,牢牢地闩上了大门,“胎里坏”要急着把来之不易的那点儿钱,赶紧找地方藏起来,“嘀嘀咕”则要赶紧唰锅洗碗,好好地炖一锅大鱼尝尝。
一来是韩家庄的大鱼已经长足了个,二来是“嘀嘀咕”这回,也真是下了狠心,一样作料都没落下,这锅大鱼炖得味道实在不错,还没等到掀锅,占本占利哥儿俩的哈喇子就滴答到胸口好几回了,等到鱼终于端上桌子,哥儿俩赶紧闷头儿吃起来,那模样简直就跟多少天没吃饭似的,“嘀嘀咕”
连笑带骂地数落着那哥儿俩的吃相,自个儿则慢悠悠地掏出烟袋,抽起了旱烟,占利还算机灵,一看他爹要抽烟,虽然头还顾不得抬起来,嘴上还顾得上抓空儿客套了两句:
“爹,先别抽烟了,赶紧吃鱼吧,待会儿凉了就该不好吃了。”
“哼,凉了?有你们这么大个的俩饭桶,还能让这点鱼凉了?”
“那您也赶紧来吃点儿吧,不然待会儿该吃不上了。”
“吃不上就吃不上吧,你爹我又不是没吃过鱼,好不容易能让你哥儿俩解解馋,你们就彻底吃个痛快吧,小心点儿,别吃得那么慌张,又没人跟你们抢,回头再让他娘的鱼刺卡着。”
四五条大鱼,虽说个头儿没有那么大,炖出来好歹也有小半锅,占本占利哥儿俩,转眼之间就给吃了个干干净净,最后连点鱼汤都没糟蹋。吃饱喝足,两个人似乎平生头一次,也摸到了自个儿圆滚滚的肚子,两个人就这么相互摸着肚皮上了炕,进入了甜美的梦乡,肚子里头有食儿,觉里头难免就有梦,不过今天好像都是好梦,梦里头还忍不住笑醒了好几次。
睡到半夜,占本口渴得难受,实在忍不住了,就爬起来,摸索着来到水缸边上,舀了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转身刚要摸索着回到炕上去,忽然觉得胃里头有些恶心,赶紧转身朝门外头跑,还没来得及出屋门,就“哇哇”地吐了起来,呕吐的声音吵醒了“嘀嘀咕”,惹来了他的一通臭骂:
“没出息玩意儿,让你慢点儿吃慢点儿吃,你就是不听,这么大个人,还没你兄弟有出息哩,可惜了的这几条鱼,全让你这么给我糟蹋了。”
“嘀嘀咕”也就刚骂了几句,忽然看见占利也爬了起来,也急急忙忙地跑到屋外,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嘀嘀咕”这才觉出来,事情有些个不对头,赶紧披上衣裳出来,那哥儿俩胃里的东西,好像都已经吐得差不多了,再也吐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了,可他们一时半会儿,好像还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还蹲在那里干呕,“嘀嘀咕”返身回屋,舀了一大瓢凉水出来,想让哥儿俩好好漱漱嘴,就是这么一转身的工夫,占本那小子居然软绵绵地靠在了墙上。
“嘀嘀咕”赶忙用手拍打占本的脸,想让他赶紧醒过来,一连拍打了十来下,占本不光没有醒过来,反而睡得更昏沉了,身子也更加绵软无力地倒在了地上,“嘀嘀咕”赶忙用手去掐他的人中,居然也已经没有什么反应了,“嘀嘀咕”大声招呼占利过来,想让他帮忙,先把占本抬到屋里头去再说,可一连喊了好几声,也没听见答应,扭头一看,占利也已经倒在了地上,“嘀嘀咕”这才如梦初醒似的跳起来,一溜烟地朝“胎里坏”
家冲去。
“嘀嘀咕”喘着粗气,跑到“胎里坏”家门口,连喊带叫地使劲拍打着大门,“胎里坏”家的院子本来就不深,“嘀嘀咕”刚拍打两下,“胎里坏”就听见了动静,醒了过来,可他支棱耳朵一听,听出来是“嘀嘀咕”
的声音,以为“嘀嘀咕”又发现了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过来跟自个儿找后头来了,赶紧又翻身倒下,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可他刚倒下,二龙也听见动静,醒了过来,刚要起身出去看看,“胎里坏”就小声喝住了他,二龙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爹,黑灯瞎火地,看不清他爹脸上的表情,也猜不透他爹究竟是什么意思:
“爹,他吆喝您半天了,肯定是有急事找您,您要么出去看看,要么招呼他进来,不声不响算什么意思?”
“混蛋,你知道个屁?他能有什么急事,还不是回去想想,觉得给我们钱太多了,合算着吃了亏,又要来跟我们找后头吗?”
“爹,你仔细听听,他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他好像是说,家里头出了什么病人,想让你帮忙套车,给拉到卫生院里去哩。”
“胎里坏”重新坐起来,又认真听了听,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下炕穿鞋,出去给“嘀嘀咕”开门。
招呼完“胎里坏”去套车,“嘀嘀咕”又马不停蹄地招呼了十几个人过来帮忙,把占本占利哥儿俩都抬到车上,飞快地奔了公社卫生院。
马车刚出村,“嘀嘀咕”和“胎里坏”两个人,就又开始叮叮当当地吵嚷起来了,这一次挑头的是“嘀嘀咕”:“‘胎里坏’你个狗日的,你给我听好了,他们哥儿俩要是没事儿,算你逃过一劫,他们哥儿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绝饶不了你狗日的,不让你折几根骨头,也得让你褪层皮。”
“呸,还跟我来‘拍桌子吓猫’这一套,你以为我是谁哩?偷吃了我的鱼,我还没跟你要鱼钱哩,你还好意思跟我叫板。”
“谁说我没给你钱?卖鱼的钱都给了你,你还不依不饶,还非要让我把卖豆腐的钱都贴补给你了哩。”
“去你他娘的个‘嘀嘀咕’吧,还把卖豆腐钱贴补给我,你统共给的那仨瓜俩枣,买鱼尾巴都不够。”
“甭管够不够,反正你都接着了对不?接着就是你认可了,你认可了就得负责任,他们哥儿俩要真有个三长两短。”
“他们哥儿俩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也得怨你这当爹的不着调,就这么几条鱼,你还不说痛快地给它全卖了,还偷偷地拿回家来,给孩子们炖着吃,那是我辛辛苦苦打上来的鱼,你以为谁想吃就吃怎么着?我都给那鱼念了咒了,不该吃的,吃了就得犯病。”
“放你娘的屁,就你那张臭嘴,会念他娘的什么咒?还不都是你狗日的黑了心,坏了肠子,拿农药药鱼惹的祸?鱼吃了农药,中了毒,人再吃鱼,还不跟着中毒还等什么呀?”
“知道这个你还给孩子们吃?你要是不给他们吃,他们中得了毒吗?”
“你要是座起就不下毒哩?”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根本就没有要住嘴的意思,“瞎炮仗”实在看不下去了:
“你俩都是他娘的什么玩意儿变的?这人都病成这个模样了,你们也还有心思斗嘴,你们还他娘的是人不是人啊?”
也不知道是让“瞎炮仗”咄咄逼人的气势吓唬住了,还是让他这个尖锐的问题给难为住了,“胎里坏”和“嘀嘀咕”相继都闭上了嘴。
占本占利哥儿俩中的毒并不深,抢救得也算及时,不到中午,人就基本上清醒过来了,卫生院本来就没有多大块地方,人一清醒过来,当然就不能再在卫生院里头待着了,好在“胎里坏”的马车还等在外面,大家伙儿坐上马车,也就个把小时的工夫,就回到了韩家庄。
大家伙儿在牲口棚前面下了马车,还没来得及散开回家,“小馄饨”
就笑嘻嘻地凑过来,把“胎里坏”和“嘀嘀咕”都招呼着去了村委会。“胎里坏”开始还没太拿着当回事儿,以为大不了又是坐镇干部,听说了他跟“嘀嘀咕”之间的争执,要出面给他们调停调停,等到看见了穿制服的陌生面孔,才觉得有些不妙,神情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等到穿制服的人拍桌子瞪眼睛,冲他一咋呼,说是霞口街上好几十口子人,因为吃了他的鱼,全都中了毒,他的两条腿立马哆嗦起来,连站着都觉得吃力了,相比之下倒是“嘀嘀咕”,似乎还有些胆量,不慌不忙地站在那里,等到穿制服的人刚一住嘴,立马抢到前面,手指着“胎里坏”,冲穿制服的人说道:“报告上级政府,这事儿可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鱼是他抓的,毒药也是他下的,要法办你们就赶紧法办他好了。”
“胎里坏”本来已经吓得六神无主,说不出话来了,可一听见“嘀嘀咕”
这么说,他好像一下子来了精神:“上级政府,别听他胡说,鱼是我抓的没错,可我抓鱼,本来是想要给儿子办酒席的,根本没打算拿出去卖,就是这小子,拼命撺掇我,说是霞口人爱吃鱼,肯定能卖个好价钱,我也是一时糊涂,受了他这个阶级敌人的蛊惑,给政府添了麻烦,你们要法办我,我也没有什么怨言,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真正的阶级敌人逍遥法外。”
“‘胎里坏’你个狗日的,你竟敢无中生有,血口喷人,明明是你自个儿来央求我替你卖鱼的,我什么时候蛊惑过你啦?”
“我一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向来都没做过买卖,你不蛊惑我,我怎么能想得到卖鱼的事?”
两个人越争辩嗓门儿越大,闻声赶来的“桂爷”,还离着村委会老远就听了个清清楚楚,一进门就大声斥责上了两个人:“吵什么吵?有话儿说话儿,有事儿说事儿,动不动就你争我吵,也不怕让人家外人笑话啊?”
“桂爷”咋呼住两个人,赶紧转身跟穿制服的人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庄稼人不懂规矩,让您见笑了。”
“咳,见笑不见笑的倒在其次,眼下咱先说这事儿怎么办吧?按说要不是看在乡里乡亲的分儿上,我也完全可以先不跟你们废话,直接就把他们俩带走,有什么话,让他们自个儿上里边说去。”
“那还行?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说也得给将来留个见面说话的余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