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巷遇伏
暗巷遇伏
小曲眼皮沉得像坠了铅,迷迷糊糊地嘟囔:“姐姐别戳……师父正考校我功课呢……”
话未说完,小脑袋又栽回摊开的医书上,细小的鼾声随即响起。
戚玉嶂摇头失笑,眼底漾着温煦。他取过手边一件薄毯,轻轻覆在小家伙单薄的肩背上。
窗外朔风卷着鹅毛雪片,洋洋洒洒,他起身,将微敞的窗扉无声合拢,将漫天寒意隔绝在外。
珠帘脆响。戚玉嶂回身,见封灵籁已立在门边,月白裙裾素净如雪,发间仅簪一支素银步摇,衬得她容色愈发清冷,恍若月宫仙子临凡。
“睡着了?”她挑眉,目光扫过案几上蜷缩如猫儿的小曲。裙摆拂过地面,一缕幽冷的暗香随之浮动。
戚玉嶂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袖中手指微微蜷起,面上却平静无波:“装睡罢了。方才还嘟囔,梦见我在考他功课。”
“哦?”封灵籁唇角微弯,眸中掠过一丝促狭,忽地俯身凑近小曲耳边,吐气如兰,声音却带着几分凉意:“那正好,试试我新学的‘透骨针’法门。”
话音方落,小曲如被火燎,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带得案上医书散落一地,“弟子这就去背xue位图!”
言罢,人已化作一道青影窜出偏厅,只剩珠帘兀自晃动不休,叮咚作响。
两人视线在空中一碰,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冲淡了屋内的沉静,带着几分久违的暖意。
笑意渐歇,封灵籁眸色沉静下来。她自袖中取出一方素笺,递与戚玉嶂。
戚玉嶂接过,只见笺上几行娟秀小字,墨迹犹新:“东宫昨夜大火,太子不知所踪,恐已罹难。”
他心头猛地一沉,眉头紧锁,擡眼看向封灵籁,刚要开口,她却似已看透他心思,抢先道:“消息来源可信。至于来处……容我先卖个关子?”
戚玉嶂深深看了她一眼,只吐出一个字:“好。”
“好”字余音尚在,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挟着凛冽寒风卷入厅堂。
肖灵音与曲正文并肩而入。
肖灵音素来沉静如水的玉容,此刻竟透着一丝少见的苍白,樱唇轻启,吐出四字,字字如冰珠坠地:“太子死了。”
封灵籁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惊疑:“我们方才还在说太子失踪之事,你们怎就……”
肖灵音广袖垂落,露出腕间三枚古旧斑驳的铜钱。她轻轻抚过钱纹,声音清冷,似浸透了霜雪寒气:“巽卦转坎,泽水困局。铜钱入爻……”她顿了顿,眼底浮现一丝悲悯与凝重,“太子殿下……命星已坠。”
封灵籁与戚玉嶂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皆是山雨欲来的沉重。
“可惜了……那些好不容易寻来的五行灵物。”
“还有更糟的。”曲正文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案上,青瓷碰撞声透着沉重,“江南漕运的急报今晨才到御前,三十万石军粮饷银,沉了江!陛下已命明远侯星夜南下查办。如今平武将军又……”他话语一顿,眉宇间忧色更深,“北境与南境,只怕已是门户洞开,危如累卵!”
封灵籁闻言,指节猝然发力,手中茶盏竟生生被她捏碎,瓷片混着温热的茶汤簌簌坠落,在她脚边绽开一片狼藉,如同此刻破碎的时局。
她指缝间渗出殷红,却恍若未觉,声音冷得像冰锥,直刺人心:“偌大一个朝廷,竟已寻不出半个可用之臣了么?!”
曲正文垂眸,看着袍角被溅湿的茶渍,暗褐痕迹在月白衣料上蜿蜒如血。他喉头滚动,声音沙哑艰涩:“能用的……早被陛下那柄‘屠龙刀’……斩尽了。”他猝然擡眼,眸中燃起一簇决然的烽火,映得眉宇间英气逼人,“家父今晨已将请战折子呈递御前……三日后,我与父亲,便启程奔赴南境!”他目光扫过眼前三人,托付重逾千钧:“这皇城……就劳烦诸位了。”
“你疯了?!”肖灵音霍然起身,一把死死攥住曲正文的手臂,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南境如今是什么地方?那是尸山血海!是十死无生的修罗场!你读过几卷兵书?练过几日剑法?就敢往那龙潭虎xue里闯?!”
曲正文忽而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清冷如寒潭映月,转瞬即逝。他攥紧拳头,声音斩钉截铁:“我曲正文生于东安,长于东安,既享了这权贵子弟的福泽,便该担起这东安男儿的责任!若连我辈都不肯挺身,难道指望那些尸位素餐之辈?还是指望手无寸铁的妇孺老弱?东安儿郎的热血,从不吝于为国抛洒!今日若人人退缩,明日山河破碎,何处是我等容身之地?!”
言罢,他解下腰间一枚温润如羊脂的白玉佩,细细摩挲过其上每一道熟悉的云纹,仿佛在与过往的安宁岁月诀别。
“这天下,从不缺智勇双全的名将。缺的……是愿以血肉之躯,筑我山河永固的……忠魂赤胆。”
“忠魂?”封灵籁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眸光锐利如剑,直刺曲正文心底,“为那样一个连亲生骨肉都能痛下杀手的昏聩之君?值得吗?在他眼中,黎民百姓,不过草芥蝼蚁!你这一腔赤血丹心,最终不过是滋养这腐朽王朝根基的养料,何其愚蠢!何其可悲!”
她怒极拍案,案上另一只茶盏应声而裂,碎瓷四溅。
肖灵音腕间铜钱无风自动,发出一串急促的清鸣,瞬间撕裂了凝滞的空气。她闭目凝神,指尖快速掐算,片刻后猛地睁眼,眸中惊惶之色更甚:“巽坎相困,本是死局……然铜钱入爻,竟隐现离火之象!”
她索性取下铜钱,往空中一抛。三枚铜钱叮当落下,卦象分明。
“离为兵戈,为血光……这天下……”她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怕是要大乱了!”
未等众人从这惊心动魄的卦象中回神,肖灵音指尖微动,一枚铜钱悬于半空,似在感应冥冥。她脸色愈发凝重:“离火之势……愈演愈烈。南境生变,北境亦难安。这皇城……”她环顾四周,吐出沉重的四个字,“恐成孤岛。”
封灵籁忽地转身,目光投向窗外纷扬不止的飞雪,声音清冷似霜雪相击:“若平武将军……能踏碎北境千山霜雪,活着归来,此残局……可能挽回一线生机?”
“平武将军?!”曲正文失声惊呼,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强自按捺下翻涌的心绪,喉结滚动,声音已恢复沉稳,“若真如此……有他在北境坐镇,我东安北疆,至少……能得片刻喘息之机。”
肖灵音眸光如电,倏地射向封灵籁,带着审视与探究:“你如何得知平武将军尚在人世?莫非……”她尾音拖长,试探之意不言而喻。
戚玉嶂见状,身形微动,不动声色地横跨一步,恰好隔断了两人胶着的视线。他朗声一笑,如春风化开寒冰,袖袍轻拂间,案上残留的茶具微微转动,将肃杀气氛冲淡了几分:“曲公子三日后便要南下,此去关山万里,凶险难测。不如今夜就在天香楼设宴,权当为曲公子壮行?”
肖灵音眼波流转,带着一丝嗔意与审视,直直刺向戚玉嶂。
曲正文见师姐神色不虞,正欲开口缓和,却见她倏然展颜一笑,笑容明媚如三月春阳破开冰湖,端的是风华无限:“戚公子此言甚是。既是为我师弟践行,今夜这席面——”她眼波流转,落在戚玉嶂身上,“不如就由戚公子做东?”
“自当如此。”戚玉嶂含笑应下。
*
夜色浓稠如墨,白雪莹莹似玉。
天香楼外,曲府的青帷马车静静停驻,车辕上已积了一层薄雪,在清冷月色下泛着幽寂的光。
曲正文与封灵籁、戚玉嶂、肖灵音拱手作别。锦裘翻飞间,他利落地钻入车厢。马蹄声哒哒响起,碾过积雪,在长街上留下几道蜿蜒的痕辙,渐行渐远。
长街寂寂,唯有远处更夫单调的梆子声,时断时续,敲打着这寒夜。
肖灵音伫立雪中,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肩上悄然又落了一层新雪,带来沁骨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