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福尔摩斯旧译集:藏尸记》(1)
藏尸记
这天早上,歇洛克·福尔摩斯现着沉郁而恬淡的态度。他那活泼好动的天性,原常有这种反动的。
他问道:“你曾瞧见他么?”
我道:“你可是指那刚出去的老头儿么?”
福尔摩斯道:“正是。”
我道:“是的,我在门口遇见他。”
福道:“你以为他怎么样?”
我道:“是一个悲哀、可怜,而没有用的汉子。”
福尔摩斯道:“真的,华生——悲哀而无用。但是人之一生,不都悲哀而无用的么?他的事情,可不是能算得一个宇宙的缩本么?我们达到了,抓住了,最后我们手中所留下的是甚么?一个影儿,也许比影儿更坏——苦痛。”
我道:“他可是你的一个委托人么?”
福尔摩斯道:“我或可如此称呼他。他是由苏格兰场介绍来的,正似一般医家把无法治愈的病人送往庸医那里去,他们说甚么都办不了。任是怎样,在病人身上也未必会得更坏啊。”
我道:“到底是甚么一回事?”
福尔摩斯从桌子上取了一张略略弄脏的名片,说道:“郁西·安白来。据他说,是白立福·安白来公司的合股人,是制造各种美术材料的。在油漆箱上,你可以瞧见他们的名儿。他赚进了一小笔钱,六十一岁时便退休了,在兰蕙驿买了一宅屋子。经了一辈子的磨折,到此总算安居休养。人家都想他的将来已很可靠咧。”
我道:“着,着。”
福尔摩斯将他在一个信封背面上所记录的字瞧了一下,说道:“华生,他是一千八百九十六年退休的。一千八百九十七年春初,娶了一个妇人,比他年轻二十岁。若不是照片上拍得太好,那伊真是个美貌的妇人。既宽裕,又有妻,又闲闲的没有事——似乎有一条直直的路,横在他的面前了。然而,在这二年之间,你瞧他竟变做了个悲哀可怜的人物,好像是阳光中的爬虫一样。”
我道:“但是发生了甚么事呢?”
福尔摩斯道:“华生,又是那老话儿罢了——一个奸诈的朋友,和一个轻佻的妻子。看来,安白来生平只有一样嗜好,便是下棋。去他兰蕙驿住宅不远,有一位少年医士,也是喜欢下棋的。我记着他的名儿,叫做蓝欧南医士。欧南常在他家,便和安白来夫人亲密起来。这是自然的结果。可是我们这位不幸的委托人,无论他内心有何长处,而外表上未免太欠缺了。上礼拜中,这两口子竟双双逃跑——无从踪迹他们的去处。更可恶的,那不贞之妻还带了老头儿的契据箱,去做伊的随身行李。里头好一部分,都是他老人家一辈子的积蓄。我们可能找到那妇人么?我们可能恢复这一笔钱么?看这事目前的发展,分明是个很寻常的案件,而对于郁西·安白来却极关重要啊。”
我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呢?”
福尔摩斯道:“吾亲爱的华生,这目前的问题,便是你倘代表了我,那你又得怎么办呢?你知道我早就担任着那可伯德族两族长的那件案子,今天可以成熟了,我委实没工夫上兰蕙驿去。而当地的证据,却又很关重要的,那老头儿定要我前去。但我已将为难之处向他说明了,他预备和我的代表相会。”
我忙答道:“那一定的。我自认不能干甚么事情,但我愿意尽我的力做去。”
于是,这一个夏日的下午,我便动身上兰蕙驿去。却梦想不到在这一礼拜中,我所从事的这件案子,竟成了英伦全国纷纷议论的大事呢。
那天晚上很晏了,我才回到倍克街报告我的使命。福尔摩斯瘦长的长体,挺直的躺在他那只深椅中。他的烟斗中吸着烈性的烟,缓缓地喷出一圈圈的烟雾来。他的眼皮很懒惫的覆在两眼上,倘不是我报告的话中有了停顿或发生了疑问,那他差不多要入睡了。但他一有了疑点,那眼皮便一半儿抬了起来,一双灰色眼像利剑般的明锐,将拷问似的眼光直注着我。
我说道:“郁西·安白来先生的屋子,名儿唤做安乐窝。福尔摩斯,我想这个定能引起兴趣来的。可是这屋子仿佛是甚么吝啬的贵族,降落下去和他的下属为伍了。你知道这个所在,都是很简单的砖街和可厌的郭外大道。而恰恰在他们的中间,却有一座古色古香而十分安乐的小岛,便是这老人之家。四下里围着一堵日炙的高墙,斑斑驳驳的长满着石蕊。墙顶上绿油油的生着青苔。那种墙——”
福尔摩斯厉声道:“华生,截去这些做诗的调门儿。我瞧那墙是一堵高高的砖墙。”
我道:“是的,我倘不是探问一个在街中吸烟的闲汉,还不知道安乐窝在那里。我提起此人,也有原由的。他是长长的干儿,黑苍苍的脸儿,浓浓的须儿,似是个军人模样的人。他点头回答我的问话,很诧异的瞧了我一下——过后,我才记将起来。那时我差不多还没有进大门,却见安白来先生已走下车道来。我不过是今天早上见过他一面,当然是给了我一个怪物的印象。到得我在充足的光亮中瞧他时,他的模样儿益发怪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