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少年猎歌二题(1) - 兵猴传奇 - 沈石溪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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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少年猎歌二题(1)

第16章少年猎歌二题(1)

白斑母豹

渡过鳄鱼滩跨过野猪岭穿过魔鬼谷登上秃鹫峰你就能看见一棵被球状闪电烧成焦炭的古榕树,巫娘端坐在牛头神桩上手掐一串祖先传下来的用虎豹豺狼狗牛马猪羊骡鹿麂十二种走兽二十四颗髌骨制成的大念珠喃喃说道,你站在死树后面背靠阳光从丫形树杈正中间直直向前望去就能看见一只骷髅形状的石洞,贝腊我的孩子愿狩猎精灵梢斯(基诺族将猎神分为梢斯、扣摸和厚交三种,梢斯居首)保佑你九年前咬死你阿妈的这头畜生就栖身在那个骷髅洞里。月光下巫娘皱纹纵横枯瘦干瘪的脸显得高深莫测嘴角白沫泛滥又吐出一句不友好不中听不信任不吉利的话来,你双手捂住耳朵不想听清也不想记住巫娘最后一句话。

现代科学无法解释巫娘到底具有人体特异功能还是祖先传下来的二十四颗走兽髌骨赋予了她某种超人的智慧才使得她能占卜未来预测凶吉料事如神。你站在她指点的位置果然闻到一股刺鼻的骚臭。你拧亮一次能装六节一号电池的大电棒把并不很深的骷髅洞照得贼亮,一头浑身布满黑色金钱斑纹的母豹赫然映入你的眼帘。你迅速将手电光柱向上移到豹肚豹背豹颈豹头,光柱凝固时间凝固空气凝固你只听得见自己的怦怦心跳。宽阔金黄平滑的豹额中央有一块形如蛤蟆白如雪球的毛斑,是它就是它果真是它这该死的恶兽!

九年前骄阳如火的夏日阿妈用背篓背着你下山寨到澜沧江边去采撷水蕨芨,刚走到山脚一片灌木林腥风突起吼声震天蹿出一头恶豹,那双铜铃豹眼死盯着阿妈背脊上的你闪烁着饥馑贪婪的光。阿妈抽出象牙长刀左劈右砍但到底不是恶豹对手很快被豹爪撕烂衣衫前胸血肉模糊。才五岁的你在阿妈背上吓得号啕大哭哭声在空寂无人的山谷发出空洞的回响。阿妈退到一座陡峭的石崖下。你至今都无法想象当年阿妈是用什么力气什么技巧什么姿势沿岩羊和大青猴见了都要发愁的石崖向上攀爬了一丈多高。阿妈刚解下背篓擎过头顶把你放稳在一道石坎上恶豹已追至石崖纵身一扑叼住了阿妈的脚脖子把阿妈拽坠下去。你居高临下目睹了阿妈葬身豹腹的全过程。这恶豹吃饱喝足了竟然还大模大样扯住阿妈随身携带的花筒帕(基诺族妇女绣制的一种款式古朴的挎包)当手绢揩揩嘴角和豹须上粘留的血浆,于是你在一丈多高的石坎上用泪眼死死盯住豹额上那块蛤蟆形的白斑咬碎自己的舌头立下一个带血的誓言:你长大成人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这头恶豹亲手剁下它的脑壳血祭亲爱的阿妈。

畜生出来吧出来吧你端平猎枪朝骷髅石洞高声喊叫。九年前的血债今天要偿还九年前的仇恨今天要勾销九年前的冤家今天又相聚九年前的誓言今天要兑现我贝腊已经长大成人了!

十四岁在汉族看来还是个淘气撒娇在学堂用功的读书娃,你尽管也还在乡中读初一但在基诺人眼里已经是个可以独立闯荡世界的成人了。今天清晨在山顶空旷的剽牛场寨子里三位头发雪白胡子雪白眉毛雪白年高德劭的老人按基诺祖宗传下的规矩为你主持了古老的成丁礼,那是告别童年进入成年的神圣礼仪。你在熊熊燃烧的篝火这端脱下用黄线在前襟和袖口绣有大象狗熊老虎蟒蛇象征驱邪避凶图案的娃娃衫,在金色的太阳面前裸露被西双版纳炎热的气候和基诺山寨艰辛的生活催得早熟的身体,让三位老人用石针用苦艾用酸醋在你胳臂亚麻色的皮肤上刺文两只蓝鸟的翅膀,象征你将拥有森林拥有河流拥有蓝天拥有大地拥有全部成年男人的自由。你跨过篝火接过老人手中的一杆猎枪和一只犁头穿起用红线在坎肩上绣有月亮太阳星星山峦湖泊徽记图案的成年男装。

从此贝腊基诺人的儿子你就有权像寨子里所有的成年男子那样去耕地去割谷去酿酒去盖房去打猎也可以去串姑娘,三位老人齐声说道,贝腊基诺人的儿子愿你成为善良诚实正直骁勇的男子汉。

你热血沸腾你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你终于可以实践自己九年前立下的誓言了。

出来吧杂种出来较量较量你稚气未脱的嗓音在怪石狰狞的秃鹫峰发出袅袅回声。

石洞悄然无声静得像座坟。

畜牲你想赖在洞里不出来你是孬种你是懦夫你是耗子养的胆小鬼你害怕了你发抖了你想屈膝投降你想乞求饶命告诉你没门!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对着洞口厉声叫骂。

呼噜哈呼噜哈石洞里终于传出豹子的低嚎,声音嘶哑如悲如叹如泣如诉如诅咒如祈祷,有种力不从心的凄凉和无可奈何的感慨。你曾多次跟随阿爸和舅舅撵山狩猎也曾和山豹打过交道却还从未听到过如此压抑悲怆惊心动魄的豹吼,你心生疑窦好生奇怪忍不住少年的探奇心理再次拧亮了手电筒,聚光照亮豹额白斑然后缓慢下移滑过肉感极强的鼻吻滑过丑陋的豹嘴滑过柔软的豹颈滑过流线型的豹身滑过又粗又长饰有十几节棕色环带的豹尾突然看到了你不忍心看到的情景:耷拉着的豹尾尾根正涌出一团团血沫石洞地上已积起厚厚一层淤血两只刚刚出生的还没有睁开眼的豹崽在污血中蠕动,其中有一只豹崽还裹着一层胞衣还拖着一条脐带。呸呸呸你使劲往地上吐唾沫原来是头母豹真晦气真倒霉刚巧碰上它分娩!

突然你不愿意听清也不愿意记住更不愿意回忆的巫娘最后一句话这时鬼使神差般响起在你的耳畔:贝腊你今天去也是白走一趟你只能看看它但你杀不了它。

呸呸呸我贝腊不信神不信鬼不信祖先传下来的二十四颗走兽髌骨今天我非要宰了这畜生不可。你抚摸着阿妈遗留下来的象牙长刀和那被它当过手绢揩嘴巴的花筒帕恶狠狠对自己说。

管它是难产是顺产是横胎是竖胎反正它产后大流血已虚弱得连豹尾都竖不起来,你正好不用费劲不用麻烦不用担心它凶蛮顽抗乘虚而入轻轻松松送它上西天。母豹一死两只初生豹崽也很快会饿死死就死你贝腊管不了这么多,它是咬死你阿妈的仇敌你不是菩萨用不着跟它讲什么客气。你不在它咽气前当着它面用刀捅了它的崽让它母性的心连同生命一起破碎算是便宜了它!说到底除恶务尽斩草除根不是你贝腊的新发明。

滚出来吧畜牲滚不出来你就爬出来!要不然我就胡乱朝洞内放枪把你们母子三个一起送进地狱让豹窝顷刻间变成豹墓。

你看见手电聚光下它吃力地扭过头去用豹牙咬断一只豹崽身上的脐带咬破那层胞衣,你看见它轻轻把两只小豹崽从污血中叼起移到石洞底端一块干燥的地上,你看见它伸出长长的粉红色的豹舌舔它们身上的黏液舔它们身上的污血也许还在用舌尖传递母兽的恋情和母子生离死别的惆怅。舔吧舔吧上了西天你就舔不到你的小宝贝啦!

它终于出来了四肢弯曲有气无力爬到了洞口。它嘴角抿动豹须颤抖眼皮微垂铜铃豹眼半睁半闭黯然无光似乎还蓄着一汪泪花。

你是铁石心肠的男儿天不怕地不怕难道还会怕它哭吗?你手指扣住扳机黑森森的枪口瞄准它额上那块致命的白斑。

它的头探出洞外整个身体还留在洞内便不再动弹。它懒洋洋地望了你一眼便把花纹锦簇的豹头向上翘昂凝望天空。天空落日喷着橘黄的光焰宁静深沉庄严肃穆仪态万方热情而又冷漠地注视着大地。它目光忧伤一副听天由命绝望沮丧的表情。

它为什么赖在洞口不出来难道它连在枪口下逃命的本能都丧失了?它到底要干什么它究竟在想什么?

它身后是新生的豹崽它面前是象征死亡的枪口。它晓得自己产后虚弱的身体无法同你抗衡因此放弃了反抗也放弃了逃命。它用自己的身体把狭小的骷髅形洞口堵得严严实实是想挡住铅弹不让死神钻进洞去。它想用自己的生命在生与死之间设置一道障碍画一条鸿沟。

不不不它不可能这么想。它是蟊贼它是恶棍它是食人的生番它根本不配有这种高尚的母爱有这种伟大的意志有这种火热的情怀有这种赤诚的心胸有这种无私的奉献精神。你想你努力地想你使劲地想,它是狗屎它是鼻涕它是无赖它是流氓它是痞子它是毛毛虫它想装出一副可怜相动摇你的意志软化你的决心阻挡你的复仇冲动。

你到底才十四岁还没成熟到可以闭着眼睛说瞎话自己欺骗自己。你无法否认无法回避无法明明看见了装着没看见它用身体堵住洞口这个铁的事实。

滚出来滚出来滚出来滚出来!

只要它离开洞口只要它再向前走几步就足以证明它在死亡面前胆怯了害怕了稀松了魂飞魄散把刚产下的小豹崽弃之不顾自己逃命要紧,就足以证明它是标准软蛋双重恶棍一流孬种超级懦夫死有余辜的冷血动物。你就有权开枪你就理直气壮地扣动扳机你就心安理得地让滚烫的铅弹洞穿它的躯体你就无所顾忌地用锋利的象牙长刀割下它美丽的头颅你就问心无愧地将血淋淋的豹头祭奠在阿妈坟前。

它趴在洞口纹丝不动像入定的和尚像练瑜珈的术士像沉思的哲人在夕阳的照耀下通体金红像幅彩墨工笔画又像尊用紫铜浇铸的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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