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宗政间
番外宗政间
明征十六年初春,宗政间决意回京赴死。
参加完最后一次朝会,私兆驱马车来接他回府。他病恹恹地被私兆抱回车上,觉得马车内的药味浓郁到掩盖不住,于是掀开帘子透气。
掀开帘,他看见宫门下,左相刘定棠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来。对方神情懵然,走几步路下来,撞到数位朝他道贺的官员也没有反应。
宗政间低声问私兆:“大刘皇后的遗体送还本家了吗?”
私兆又拿了一条毯子把他裹住,回道:“殿下忘了么?陛下特下恩旨,念及夫妻情分,刘家又有功于朝廷,开恩准许保留皇后尊位,葬入妃陵。”
宗政间垂下眼,心间泛起一片麻木的讽意。
他回了回神,吩咐私兆:“回府罢。”
私兆还没点头,不远处,追出宫门的宦官扬着笑脸凑上来:“奴才给雁王殿下请安,奉陛下旨意,今夜召殿下入宫赴宴。”他满脸无懈可击的讨好,“陛下说了,殿下身子不好,在宫中安排了住所,不叫殿下奔波劳累的。”
宗政间盯了这宦官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
回京前,他送了很多封信入宫,意思说得明明白白。他一定会死,只请陛下给他一些时间,他想把父母的坟牵回江南老家。这几日,宫中绝口不提此前对他的不满,嘘寒问暖,他总以为是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
所以,当他在宴上毒发的时候,他看见私兆惊慌失措地扑过来,居然还会感觉到意外。
夜风敲在窗户上,他在浅浅的睡梦中,听见私兆关窗的动静。半睡半醒间,他想起了许多事,从他被先帝抱到宫中开始,他护着陛下长大、广纳门客,对付周贼,一直到他被陛下猜忌。
他想起每一个因他而死的人。
漫长的夜中,他一个人独自吞咽痛苦。
第二日,宗政间起晚了。
他起来的时候,赵四爷已经拎起菜刀准备杀鱼了,听见动静,回过头略有些不自在地冲他打招呼:“公子醒了?锅里温着粥,我去端出来。”
宗政间摆摆手,慢吞吞地踱步去厨房。
他们逃出京时,恰好遇见来祭拜长兄的赵四爷,又得刘定棠高擡贵手,这才顺利出了京。这赵四爷和他恪守礼法、刻板的长兄赵喧春不同,是个妙人。
遇见他们浑身是血地躲藏,一面怕被牵连,一面又不肯见死不救,把他们送出京后,又扭扭捏捏表达自己不敢再相送的意思,把宗政间赐他的银钱全塞还给私兆,带着自己的师爷慌不择路地就跑。
后来宗政间总算把被那杯毒酒打破的计划捡回来,收拾好一切,带着私兆和他爹娘回了江南。刚买下个小宅子,隔天私兆提着一篮子鸡蛋拜访左邻右舍,就敲开了赵四爷的家门。
赵四爷看着宗政间病骨支离,满心歉疚,主动混进了宅子里,趁私兆脱不开手时,过来照看一二。
从小看他长大的师爷被他奉养,闲暇时溜达过来和宗政间下下棋。
宗政间还留在手里的一二产业全交给了私兆,待他死后,这些东西够私兆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了——即便私兆不需要。私兆出身高贵,只要离开他身边回家去,照旧前途不可限量。
私兆今日去底下的铺子巡查了。
用完午饭后,赵四爷回了隔壁,宗政间一个人躺在摇椅上。江南这时候的天气对宗政间来说,不能更舒服了,午时热一些,檐下阴影处还是很凉快,疏疏落落的风刮来,宗政间立马就有了倦意。
迷糊间,他听见门“笃笃笃”地被扣响了。
私兆回来定然不必叩门。
宗政间掀开毯子,想了想,觉得是俞相无。
前几日俞相无通过“金枝酒”别的产业传信来,说被府中的长辈赶来这里收账,既然正好路过,干脆过来见他一面。
宗政间站起来,喊了一声“门没栓。”
他走到井边,琢磨着怎么把赵四爷放进井里的瓜果提出来。他拉了拉绳,井中篮筐东倒西歪,就是不上来,只好叹气,准备叫俞相无自己动手。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门外的人一直没动静。
宗政间走过去,想不到是哪个旧友来访。他虽然把事都料理干净了,但京城现在是另一种局势上的混乱,怎么会有人忙里偷闲来看他?
除非……
他推开门,门外果然是他“除非”之后,唯一想到的人。
对方约摸比他高一个头,一脸憔悴疲惫,眉间拧出很多道深深思虑的痕迹,与其年轻的面孔十分不相符。听见开门声,下意识理了理衣襟,眸光却只敢看着地面。
宗政间听见对方叫他:“皇叔。”
他面色没有一丝意外的痕迹,侧过身,竟主动邀请道:“是陛下啊,请进。”
陛下面中微微错愕,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进了宅子。宅门大开,外头守着几个穿常服的男子。
宗政间引他坐下,随手倒了杯水:“坐吧,我这儿很简陋,你将就将就。”
陛下接过这盏水,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从前与宗政间毫无嫌隙的时候。他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问道:“皇叔近来还好吗?”
宗政间不置可否地点头。
年轻的陛下找不到话说,灌了自己好几杯水,才开口:“皇叔,我对不起你,你给我留下的局面全毁了。”
宗政间拿起蒲团,学着老师爷的样子摇起来,姿态闲适从容。
“陛下,那是你的皇位。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陛下被这句话堵得语塞,却不能不继续请求他:“皇叔,跟我回去吧,往后我一定听您的。前些日子,是我被刘定棠的巧言令色给蒙骗了,往后定然不会再犯了。”
宗政间听见井底活水“咕噜咕噜”地涌动着,有些可惜自己吃不上用井水镇过的瓜果。因为今天私兆不在,恰好俞相无也有可能上门拜访。
他有些疲于应对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陛下,先帝在位,办了多少糊涂事?可不是我自夸,我和刘定棠,是他为你留下最正确的两枚棋子。你自掘坟墓,连他这个最英明的决定都要怨怪,他可太冤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