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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景

盛景

因这几日城内戒严,来往歇脚住店的旅客便少了。这会儿约是未时,堂下三两桌正用午饭,一见有闹事的,纷纷停下筷子,伸长脖子等着看戏。

不等梅掌柜过来,已经几口把面吃完的秋径先迎了上去。他脸上的脂粉洗净,明丽又夺目的容颜上,挂着浅浅的笑,冲砸桌子的食客拱了拱手。

“这位客官,不知小店有哪里伺候不周的地方,您说就是,何必动气?”

寻常能把生意做得长久的店家,其中秘诀,都少不了一个“忍”字,作揖赔笑、肚子里没墨水也得有几箩筐的吉利话。可惜,秋少侠虽然态度十分的好,但浑身上下并无“谦卑”的影子,连头发丝都飘着矜贵。

他站在那,没梗着脖子挺腰擡头,分明气质松弛,却有种让做亏心事的人咬牙切齿的飘飘然。

“你是个什么——”

那食客气得跳脚,面目狰狞,怒气升到一半,对上秋径的脸,突然词穷,发现自己就着这张脸骂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更加跳脚:“姓梅的呢?给我滚出来!”

梅掌柜颠着满身横肉从后院赶来,把“无心”添乱的秋径护到身后,对着食客,连连赔罪:“对不住对不住,方才在厨房盯着呢。小店哪里不妥,您说您说。”

食客气得面红脖子粗,闻言又重重砸了几下桌面,桌上茶盏碗碟脆弱地抖着,筷子滚了两步“咕噜”一声滚到梅掌柜脚边:“你说有哪里不妥?姓梅的,我不是第一次照顾你生意了,你自己想想,上回是滑虫,上上回是肉虫!”

“今日好了,明里的敷衍看不见,竟敢往酒里掺水!”

他这话说得很耐人寻味。

一般食客遇见这种上菜不干净的店家早跑了,不说多次,一次就够呛的,偏偏他三不五时地来,好像吃不进教训一样。

梅掌柜面上的肉一抖:“哎哟,瞧你说的,前几回的事咱不是都掰扯清楚了么?是误会。”说着,他探身拿起桌上的酒壶,打开一看,里头已经空了。

他佯作可惜地叹气:“您看,这酒也没了,底下伙计是不是偷奸耍滑,我也总不能冤枉人家不是?”

“不过您来我这儿吃得不高兴,也算我的不是。这样行不行,今日这一桌啊,我给您免了,成吗?”

梅掌柜随手把酒壶放在桌上,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筷子。

被他几句四两拨千斤打回去的食客,听见另外两桌的议论声,直白鄙视的眼神几要烫伤他可贵的自尊心,见梅掌柜的动作,眼中凶光闪现,擡脚要往梅掌柜的肩膀上踹。

秋径笑意一收,正要出手。

“咻——”

一道利落的风声从他侧后方袭来,巴掌大的木牌干脆地击打在闹事食客口鼻处。

这食客被突如其来的一击打断,擡起的脚无力可着,狼狈地一屁股跌在地上。他捂着脸爬起来,望向出手的女子。

俞相无站在柜台处,手上把玩着梅掌柜今晨刚换下来的旧菜牌,静静地盯着他,眼眸亮得惊心动魄,能窥见锋芒毕露的饮血之气。

闹事的人一瞬间软了下去,对着梅掌柜点了点手指,含糊不清的声音越挤越小:“姓梅的,你给我等着……”他没说完,便忌惮地瞥了俞相无一眼,头也不回地跑了。

梅掌柜胸膛起伏两下,脸上堆起来的肉松下去,冲着其他客人道:“见笑见笑,但小店的食物绝对是干净的,也没有往酒里掺过水!诸位大可放心用饭。”

客人们摆手,有人出声:“癞皮狗嘛那是,上个月我在临江仙也遇见他闹过这么一回。”这“癞皮狗”据说是戮云城新上任知州的第七房姨太太的堂妹的婆母的心肝外甥。

反正七弯八绕能扯到州府里的关系,做生意的掌柜们只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梅掌柜还是致歉,又吩咐伙计每桌送了一碟小菜。

俞相无见事了了,放下手里写着“清蒸鲈鱼”的旧木牌,然后一擡手——擡不起手,梅掌柜年仅六岁、生得娇娇俏俏的闺女小花,颇为自来熟地挂在了她的手臂上。

小花的下巴杵在俞相无手臂上,仰头对着俞相无是一张大大的笑脸,和梅掌柜身上喜庆的气韵异曲同工,像街边涂红腮帮子刻着大红花的福娃娃。

俞相无沉默地和小花大眼瞪小眼。

小花半点不怕她,笑得几颗洁白小巧的牙齿全露了出来:“姐姐,你好厉害。”

她挂在俞相无手臂上荡秋千。

俞相无掂量着这小孩,另一只手伸着,想了许久没想清楚该怎么把她从自己手上拎下来。

小花:“姐姐,你刚才那招‘百步穿杨’可以教我吗?”她面上带着懵懂和向往,“等我学了这招,往水井里一扔石头!水就能主动跳进我的小木桶里了。”

秋径站在一边,“噗嗤”笑了一声。

俞相无暗瞪他一眼,对小花道:“应该不行。”她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不行,小花就已经张大嘴巴,圆圆的眼睛里蓄上泪花,扒着她的手臂:“我请你吃糖也不行吗?”

秋径接到俞相无无措的眼风,上前勾住小花的衣领,把她从俞相无手上提起来:“这位俞姐姐的意思是,你学会了,水也不会跳进木桶里。”

小花被秋径转移了注意,不知对“打水”这件事有什么执念,刨根问底道:“为什么?我在井里扔石头,水就是会溅上来。如果我有俞姐姐这么大的力气,水就能跳出来了。”

秋径眼睛微挑,压低声音:“那你知道,等你有那么大的力气以后,就能像你爹一样,轻轻松松把装满水的木桶拉上来吗?”

小花撅着嘴想了一会儿,双手捂住嘴,和秋径一样压低声音:“秋大哥,你说得真有道理。”

秋径笑起来,又冲俞相无一挑眉,神采飞扬。

小花看看他,看看俞相无,手把嘴捂得更紧了。

秋径把小花稳稳放在地上,揉了揉她细软的黑发,从兜里掏出个金线绣的钱袋子递给她:“买糖去吧。”小花两手抱着,边蹦边跳地跑远了。

待看不见小花的身影后,秋径主动解释起来:“小花是梅掌柜收养的孩子,从前的事问她也不记得了,总之老爱往水边凑。”他一抽身侧的长凳,示意俞相无坐,“梅掌柜本不是这里的人,两年前,他的兄长滥赌被追债,走投无路下,纠集了几个亡命之徒去抢自己兄弟家。”

“那时,梅掌柜在外上工,回家时屋中被洗劫一空,妻女都被卖了。他一路找来戮云城,找到人时,女儿早在前一年的冬天被冻死,妻子也染上重病。他就在此随意找了个营生,照顾妻子的病。”

“未料他那兄长故态复萌,竟也追来了这里。我帮他把那些人送进官府,请他在此为我经营客栈。他的妻子过世后,他就收养了小花。”

秋径没说的是,梅掌柜历经变故一场,宛如行尸走肉,直到遇见了小花才好起来。

他说完,发现俞相无正看着他,神色莫名。

秋径微微一笑,“俞姑娘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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