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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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角和俞相无提过这位“红颜知己”。
不止俞相无,但凡闲暇时和其他几位兄长们聊几句话,不论讲到什么——说到他们该拾掇些称手的兵器,花角就插话“当日第一眼见小酥,手持利剑,小酥却面不改色”;说到哪些衣裳该打补丁,便提“小酥绣工出神入化,罗帕上的鸳鸯栩栩如生”;讲个天热,这家伙都能满目柔情道“小酥昨夜为他摇团扇”……
诸如此类,直把其余的人听得面露酸意。
就花角时时提起的一两句,他们全都知道,花角在戮云城的云想苑,有位想要赎身的佳人。
那佳人貌若天仙、善良勇敢,热情泼辣还多才多艺,最重要的是,对花角一往情深。当然,最后一个花角每每得意地提起,其他人都嗤之以鼻,觉得水分颇多,是他自我陶醉的臆想。
俞相无那日在云想苑后院,只见过小酥姑娘那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弟弟,未见小酥姑娘本人。
现下来看,她九哥平日里吊儿郎当、穿衣品味也致力倾向于把自己打扮成彩色的野鸡,但找媳妇儿的眼光真没话说。
小酥姑娘说话爽快,见他们停着马车在别院门口犹豫,直接问道:“是想进城?”
俞相无想着花角夸她的话,下意识便觉得此人可以信任,当下便揭开车帘,露出里面不省人事的宗政间,照实说了他们的难处。
小酥姑娘下颔一挑,柳眉微微拢着,急急摇了几下扇子,先冲着车内半抱着宗政间的私兆道:“你身上血腥味太重了,去处理处理。”
私兆犹豫片刻,轻轻放下宗政间,跳下马车回了别院。
随后,小酥姑娘指着秋径:“你来我车上。”也点了点俞相无,“你也是,来拿套丫鬟的衣裳换上。”
俞相无接过衣裳也拐进别院里。等她换上了丫鬟的衣服,和处理好伤口的私兆一前一后从别院里出来时,秋径已经扒拉着马车的车沿,打算跳车了。
小酥姑娘不耐烦地皱眉,“别乱动,马上化好了。”
秋径欲哭无泪,躲开她要给自己涂胭脂的手:“姑娘,我有路引,我可以自己进城。”
小酥姑娘没手软,“哦?但我这妹妹没路引,你舍得抛下她?”她在风尘里混了这么多年,旁人几个眼神几句话,她就能嗅到其中猫腻。
果不其然,秋径抗拒的手一顿,只有嘴上还不肯偃旗息鼓:“姑娘,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这张脸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俊美得缀点别的装饰,都只能叫沾了杂色,实在没化得必要。”
俞相无穿着嫩青色的衣裳,站在旁边看,听了秋径的话,一边觉得秋径一如既往地自恋,一边又觉他这番体悟还挺对的。
她清了清嗓子,问小酥姑娘:“为什么要把他画丑?”
秋径本也只是嘴上跑跑马,俞相无此话一出,他大惊失色,身上纠缠多日的“死气沉沉”被这番动作打散,恢复了往日的生气。
小酥姑娘画完最后一笔,盖上胭脂盒。
“扮得那么漂亮,打算在城门口就被拦下,然后送进州府里做知州的姨太太么?”
俞相无仔细打量秋径现在的脸,他还是那身素白的衣裳,原先穿来气韵卓绝,有一股青竹傲雪般的侠士风骨;这下却活脱脱像个有点姿色但不够,为了扮俏才一身孝的幼稚姑娘。
这还没完,小酥姑娘提着裙摆跨下车,冲俞相无伸手:“过来,我给你扎个头发。”
不久后,俞相无高高利落的马尾变成了双螺髻,在她身上十分违和。小酥姑娘赶她和秋径一辆马车,自己钻进了宗政间那辆,又吩咐道:“老李,你还是驾原先那辆车。”
姓李的车夫应了声是,一句话不多说。
私兆面色好了许多,便由他来驾另一辆。
小酥姑娘强调:“一会儿城门口的盘查,若有人要查车,不要拦得太认真。”
安排清楚后,两驾马车便朝着城门去。
俞相无和秋径面面相觑,双双移开眼无奈地笑了一下。
秋径捋了捋垂着胸前的两根麻花辫,率先开口:“俞姑娘怎么在这儿?葬剑山胡乱污蔑攀咬,我以为你和峥言兄他们会去星凉都或是筑山。”
俞相无心中一动,正想问他从戮云城出来是否往星凉都去,就见他的衣袖从束起的手臂上滑落,数道狰狞的剑伤刻在他的手臂上。
“你的手怎么了?在酒肆里受的伤?”
秋径面不改色,举起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这个吗?葬剑山上受的伤。”
他轻描淡写道:“看起来比较吓人,他们伤得才重。”
秋径没细说。城门开了以后,葬剑山派来的戎长老进城接手了事务,对方既没去料理跪剑人死不瞑目的尸身,也想不起办樊不添的后事,甚至连问都没问起。只揪着这些日子困在城内的弟子不停发问。
问清樊不添初次劈开翠波峰时,当中只有秋径和俞相无二人时,戎长老才终于想起秋径这号人。
戎长老对着秋径不讲究先礼后兵,任何话术没有,破口便是大骂,然后眯着阴恻恻的眼质疑:“你师叔这次下山就是为了翠波峰里的东西。你跟在他身边,想必也弄清楚了‘葬剑山’是缘何而来,拿到秘宝重振旧派是樊师兄毕生所愿,秋径,你若对你师叔还有半点孝心,在山中发生了什么,还是照实说来。”
秋径头次对这些人视而不见。想来葬剑山也没功夫提樊不添办身后事,干脆背着樊不添去了秋门。
秋老头因为女儿的缘故十分不待见葬剑山中人,见秋径带樊不添回来,却只剩下了叹气。
秋径借秋门上的一块地为樊不添立了碑,独自戴孝,顺便用自己串起来的线索,把他外公知道的陈年旧事全诈了出来。第二天,他就提着剑孤身往葬剑山。
趁葬剑山以“十鬼图”之名遍邀群雄时,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原战谷和戎长老一起揍了。
然后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下,潇洒下了山。
秋径冲俞相无歉意地笑着,那双被小酥姑娘画得平平无奇的眼睛颓然弯下去,弯出了愈发惹人怜爱的形状:“说来怪我,若不是我,俞姑娘和峥言也不会沾上葬剑山,就没有这桩荒谬的事了。”
他杀上葬剑山时,不少有头有脸的人都在,于是便不客气嘲道:“谁知道你们葬剑山到底手里有没有那东西?说不准和宁为先一样,是要把人诓去送死。”
听得戎长老和原战谷面色五彩纷呈。
也听得众人疑窦纷纷。
秋径和俞相无一起从“二十月”中死里逃生,当然知道俞相无什么也没从里面拿到,说:“俞姑娘不妨等一阵子,这些人找不到东西,很快就会散去了。”
俞相无看着他:“我知道,这只是个漏洞百出的陷阱而已。”她想了想,又道:“也不能怪你,筑山污名未清,不说旁人千日做贼,只要是想做一回贼的,都能次次拿筑山做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