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109章
她拿腔作调,张口欺瞒闭口都察院监,李潭当下也有点心慌,没想到姚栩是这么个揪细的性子,竟连他对答言语中的纰漏都不肯放过。
复低头忖了忖,楚志恒还在凤阳安稳逍遥,自己今天要是真被姚栩发落了,楚志恒也未必会出面求情,这会眼看要大难临头,还是先紧着自己吧!
李潭这回再开口就谨慎许多,语速也有意放缓了,“下官不敢欺瞒抚台,下官的意思是,先前接了凤阳的示下,要驱赶流民,下官心中虽是不愿,但那头催得紧,因急着办差,便没有来得及向您请示。”
他微微擡起视线,见姚栩似在思考,又续道:“如今流民之中的传言,下官亦有耳闻。”
说着朝她叩了个头,“这全是下官驭下不严所致,请抚台降罪。”
月仙不动声色,这些人嘴皮子一个赛一个的溜,楚志恒拍板发号施令,他们跟在后头蛇鼠一窝,还险些把她也拉下了水。
不,兴许已经拉下水了。
整个淇州出逃的流民怕是有成千上万人,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些人或许至今仍以为是新任巡抚勒令将他们驱赶。
食指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她悠悠道:“先前你听错了令、会错了意,本官既往不咎也不是不可以。”
李潭殷切地仰头望着座上的人。
她缓声吩咐,“从淇州逃难到宿州的流民,不得再随意驱赶,将人集中起来安置,设粥厂赈灾抚民,等淇州水患安定下来,届时再送回原籍。”
“你可听明白了?”
李潭面露难色,“抚台大人体恤百姓,但您要真的这样做了,可就便宜了淇州知州萧用潜!”
“是么?”她脸上还是全无波澜,“此话怎讲?”
“您有所不知,淇州这地方,水灾最是频繁。萧用潜头上任的那几年,还算尽职尽责,张罗着安置灾民,开仓放粮。可如今他是索性听之任之了,淇州流民遍地,他就设那么几个粥厂哪里应付得过来?流民自然是要往周边州县逃窜的,可我们一旦设了粥厂,岂不是平白帮他赈灾?”
“如此往复下去,只要淇州一有水灾,流民们便会争前恐后地往宿州来,就因为知道在宿州有地方住、有东西吃,若是长此以往,宿州又哪里能负担得了?”
大彰户籍制度严格,历来不允许流民擅自迁徙,如果淇州知州一味放任流民逃窜,那么这些无地可种、无家可归的人,将对其他州县的治安形成巨大威胁。
她垂下眼,叹气的声音几不可闻,“你的话有几分道理,不过当下淇州灾情未得纾解,便是将流民强行驱赶回淇州,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令当地更加水深火热。”
“你今日回去后,立即命人清点境内淇州灾民人数,造册登记,照本官方才所说悉数安置下来。这原是萧用潜的差事,既然你替他分担了,本官便上本奏请皇上,届时户部拨往淇州的赈灾银子,也从中分出相应的数额补给宿州。”
“如何?”
这话听着像是在打商量,但她语气威严,目光凛冽,全然容不得李潭拒绝。
李潭无法,只得伏地称是,“抚台高见,下官无有不从。”
起身又作一揖,弓腰退行,还未走到门口,冷不防听到姚栩叫他留步。
转身回看,那清瘦的少年坐在晦暗不明后厅,几缕微光透进去,照出她唇边终于挂上的一抹浅淡笑意,姚栩半是叮咛半是告诫,“李大人,将功补过的机会来之不易,但愿你能好好珍惜。”
直到李潭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看向黄若璞。
黄御史似笑非笑,“抚台大人自己说要杀鸡儆猴,怎么反而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呢?”
她手藏在袖笼里头,指甲盖轻轻拨动腕上的黄玉珠——这样的珍宝,她自小见过无数,可是对那些流民来说,这一颗玉珠,便是一年的吃穿用度。
“我初来乍到,对宿州等地的事务并不熟悉,把人立时叫过来问责,也算是耍了回威风。丑话我已说在前面,若他再出纰漏,便是他自己找死了。”
月仙有些无奈地补充,“更何况,李潭的做法虽然不对,但处在那个位置,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黄若璞明白她的意思,“淇州治水不力,连累近处的州县帮忙善后,户部的赈灾银子又只拨给受灾地区,这一笔糊涂账算下来,李潭确实费力不讨好。”
她说可不是,“楚志恒怕我瞧见成群结队的流民,所以下令驱散,而李潭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把灾民赶出宿州,俩人可谓是一拍即合。”
“只是这个萧用潜……”她以手撑腮,皱着眉回忆皇上誊录的那些奏疏,“我分明记得,他以前多次具本奏事,似乎大多跟重开海运有关……难道因为屡屡被驳回,所以心灰意冷,干脆撂挑子了?”
黄若璞并未看过皇上的誊录本,但不妨碍他觉得此人心性太过脆弱,“在其位谋其事,奏疏被驳回与懒政怠政何干?淇州的百姓何其无辜!”
月仙亦有同感,“他即在任上,便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天下间没有父母眼看着孩子受苦的道理。”
但她不想把话说得太死,“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赶到淮安的巡抚衙门。”
凤阳巡抚虽以凤阳为名,但其治下却不仅仅只有凤阳,还包括淮安、扬州、庐州三府,并滁、和、徐三州,又因兼理河道之故,驻地衙门设在淮安府。
黄若璞担心她的身体,劝她在宿州彻底修养好再启程,月仙坚决地摇头不肯,“我没什么病,无非就是出远门有点水土不服,挨过这一段就好。蕴英,淇州的灾民等不得咱们再拖了。”
他们翌日出发,途经灵璧、青阳,一路向东,紧赶慢赶,总算在五日内抵达了淮安的官署。
月仙对住的地方很是讲究,叫红鸾绿莺领人里外里打扫了一遍,后堂忙着卸箱笼,她拦住来回帮忙的黄若璞,“蕴英,你也赶紧安置吧,别光紧着我这里。”
黄若璞把怀中的书册递给白术,“都察院行台距离巡抚衙门不远,我若不先看你安顿下来,如何能够安心?”
她推辞不过,叫底下人手脚麻利些收拾,又留黄若璞一起用了饭,晚上沐浴过后就准备就寝,许是一路辛劳,几乎刚沾到枕头边就睡着了。
一觉睡到卯正,下床唤人来净脸更衣,今天要会见凤阳淮安两府的官员,她着镜子照了又照,扶正了官帽才往正堂去。
堂中宽敞,巡抚的官帽椅在最中间,另有两列圈椅由近前往外排开,官阶高者坐在近处,低者坐远处,黄若璞来得最早,远远地弯起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迎着她从内室踱出来。
她应该还没睡醒,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发现只有他一人到场,瞬间就松快了肩头,伸臂抻着懒腰坐下来,“蕴英,你用过早食没有?”
他说用了,然后翘着唇,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遍。
孔雀补子,绯红官袍,腰系金花玉带板。
视线再往上,她这会还是面对友人的模样,没有刻意冷着脸,迷迷糊糊地带着点稚气,不管什么时候对上这张脸,都很难相信她居然已经高居正三品。
前来参见新任巡抚的官员们也是如此想法。
凤阳知府楚志恒和淮安知府沈通,分别坐在左右两列靠前的位置,他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份带着了然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