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98章
西苑共有三片广阔水域,按照其相对位置,由北向南,分别以北海、中海、南海命名之。
圣上为叫病中的太后宽心,特意命工部领下辖造船厂造龙舟一双,船首尾分别雕绘龙首龙尾,船身装饰以锦帆彩缆,举目遥看,自是华美非凡。
五月初五虽是恶月恶日,初夏的京城却是天公作美、风和日丽,薛放率众亲贵过太液桥,登北海琼华岛共进宴席,太皇太后亦领后宫内眷随行。
天子过端午节,并不穷奢极欲,反而重在传承习俗,不外乎食粽子、吃加蒜过水面,饮朱砂、雄黄、菖蒲酒,再佐以时令瓜果菜肴三五种,倒也精致可口得很。
月仙随静安一道坐在皇上下首的第一桌,攥着筷子有点犯难。
平日她在家用饭,跟静安从来都是各吃各的。长公主殿下在嘉园用餐的时候居多,而她更是恨不能照旧整天窝在藏书阁。
眼下当着众位亲贵的面,她这个“夫君”似乎还是体贴一下“夫人”为妙。
于是她挟了一筷子茭白,主动帮着长公主布菜。
静安奇怪地瞧她一眼,立时就想明白了她当众献殷勤的缘由,便微微侧过脸笑着小声打趣她,“可真是千载难逢啊,小姚大人。”
月仙朝长公主挤眉弄眼地一拱手,“此臣分内事也,万万不敢居功。”
这景象落在众人眼中,俨然是夫妇二人举案齐眉、恩爱有加。
杨太后见女儿婚后一切顺遂,更是心中甚慰,慈爱地着看她二人有说有笑。
再扭头瞧瞧身旁的皇上,孤零零一个人坐着,跟身后的贵妃不仅一句话都没说过,甚至连看都没看人家一眼。
杨太后皱着眉扫了贵妃一眼,那姑娘今天似乎有心事,从晨起问安到现在,始终沉沉闷闷地一言不发。
太后暗暗叹气,善贤这孩子,品性不坏,就是太过木讷老实。脸上本就寡淡,如今连个笑模样也不肯露,自己不上道在先,不得圣宠也怨不了旁人。
但今天太皇太后和黄家人也在,总不好叫皇上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冷落她。
太后轻声唤自己儿子,“放儿,你看阿栩那孩子,对静安可真是好。”
皇上稍稍擡眼,可不是么,姚栩和静安,从他这个方向往下看去,两人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脑袋都快碰到一块儿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烦躁,但太后还在轻声提醒,“你也该学学阿栩,别让善贤一个人落单呐。”
笑话。
居然还叫他学姚栩。
杨太后盯着他不动,薛放只好闷声道:“儿子明白了。”
他随手点了桌上的樱桃冰碗,“朕记得贵妃夏季怕热,给她送去吧。”
一面说,一面回身看着内侍捧着托盘将冰碗送过去。
平心而论,他这么多年,对贵妃实在是冷淡得近乎不近人情。
倘若他不是皇帝,她不是贵妃,他一定能很中肯地看待她,是个有点没趣的,但并不讨人厌的姑娘。
可是命运偏偏不由人,再好的姑娘,一旦为了家族利益踏进后宫,他在面对她时,便时时刻刻都铭记着,他们之间的相处,不仅仅局限于两个人,一举一动都牵连着薛黄两姓。
豆蔻年华封太孙妃,如今做了十一年的贵妃,他亲眼看着她从满怀好奇憧憬的小小少女,被一去不回头的时间和他的冷漠,无情地磋磨成一个空壳子。
她双手接过冰碗,明明没什么特别的,只因为是他所赐,她受宠若惊,眸中重新亮起光芒,映出回眸相顾的那个人。
看她忙不叠起身福礼谢恩,他有一瞬恍惚,突然间记起来,她第一次对自己行礼的时候,也是这样毛毛躁躁、慌慌张张。
只一个冰碗,就能让她从空壳子重新变回一个活生生的姑娘。
他感到一阵悲哀,回望贵妃的目光中也添了几分不忍,“起来吧,赶紧吃,免得一会化了。”
所以留她做官才是对的吧,她得一直这么意气风发才好。
皇上收回视线,转身端坐,目光在下首的勋贵间挨个扫过去,却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静安身侧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她的影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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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仙出了广寒殿,走下高低错落的石阶,独自往水边去了。
她并非有意中途离席引人注目,今天实在是有不得已的缘由。
方才群臣向圣上、太后和太皇太后敬酒,三杯黄汤下肚,搅得她五脏六腑像是被火燎过。
起先还能勉强吃点瓜果或是清淡菜肴,肠胃的不适感倒是有所缓解,可酒劲也渐渐上来了,她深恐御前失仪,这才趁着皇上转头跟贵妃说话的功夫悄悄溜了出来。
其实离席更衣本可以大大方方地,但她却有种强烈的预感,若是被皇上看见了,肯定要叫住自己过问一番。
她虽然不胜酒力,却还是有点好面子,并不想叫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
月仙这是第一次来西苑的北海,琼华岛四面环水,岛上树木蓊郁葱茏,曲径通幽,她不敢随意乱走,索性按照来时的原路,重新回到了太液桥边。
此时临近正午,天气炎热,她原打算临湖吹吹凉风,好散散身上的酒气,却没想到,风中送来的微凉水汽,才刚扑到她面上就干了。
眼见日头越来越烈,她又往太液桥远处挪了几步,走到湖跟前蹲了下来,先把官袍拢好,用腿弯牢牢压住,然后四下环顾,除了侍立看守的宫人,并没有其他人在。
这下方才安心,将手伸进湖水里浸了片刻,待手掌的温度也冷下来,再甩干净水珠,将食指指腹按在太阳穴上。
凉意长驱直入,她猛地跟着打了个哆嗦,忍不住眯了下眼睛,但手指仍点着太阳穴不肯松开。
直到指尖逐渐回温,她才不舍地松开,这会脑中清明不少,竟突然起了玩性,伸手探到湖边近岸水浅处摸索,随意拾了几块形状各异的小石头,胡乱地尝试起了打水漂。
大约是手法生疏,加之不得要领,她手中石子丢完了两把,竟没有一个能漂起来的,全都“咚”地一声沉入了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