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107章
昭兴六年,她酒醉折梅,天子近前不识龙颜。他无意怪罪,却为着她“六亲不认”,在众人面前端不起半点天子的威严,唯有以姚疏的学生自居。
五年之后,她离京在即,一支梅簪轻轻巧巧揭开了谜底——人家这是故意的,从头到尾,不过是为了报小时候那一面之仇。
姑娘较真、记仇,人也难哄。
他托着那簪身缓缓摩挲,唯一的慰藉,大约是将阿栩这句话放在心里惦记了足足五年,否则又何必亲手削簪相赠?
搁下簪子,他解下外袍,换上这一身月白色。
当日她问得仔细,想来也绝对不会假借他人之手。
月白素纱配银红系带,手指恋恋不舍地来回抚着,这配色都无需明说,一看便知是阿栩的手笔风格。
三千月华照一点朱砂。
她制的衣裳和她的人一样,乍见只觉得冷清疏离,细细相处下来,才能从那一抹炽烈的银红中窥见几分真性情。
喜滋滋地走到玻璃镜前,平举胳膊,让素纱袍尽可能地铺展开来,从用料到配色,从走线到剪裁,没有一处不叫他欢喜。
戴春风跟过来凑趣,伸手要帮忙抻袍角,被皇上闪身甩开,只得讪讪奉承,“皇上这件衣服,哪哪都好,可就是颜色太素净了些,您是真龙天子,宫中制衣向来都是选大方庄重的颜色,更衬您的气度。”
他闻言登时拉下嘴角,“这月白色朕瞧着就好得很!”
手顺着腰侧捋下去,皇上垂头往左右挨个看过,分明妥妥当当的,“素雅矜贵,如何不端庄?”
戴春风哪知道这衣裳出自姚栩之手,但皇上正在兴头上,他再傻也不会去泼冷水,只是那双大袖的袖口……
“皇上,您看这袖子的收口,上面还带着线头呢!”
他一面说着,殷勤地取了把小剪子,“奴婢帮您铰了吧。”
岂料皇上视他如洪水猛兽一般,忙不叠地往后退了几步,擡起胳膊挡在前面,“朕又不是没有手,朕自己来。”
等他躬身奉上剪子,皇上却又改了主意。
薛放歪着头瞧那根线头,瞧着瞧着,眼里竟漾出几分笑,“罢了,这衣裳也轮不到朕来改,既然未打点妥当,索性先不穿就是了。”
皇上把纱袍重新叠起来装回提盒,背着手慢悠悠地往床榻走,“等‘始作俑者’回来,朕要亲自看着她剪这线头。”
戴春风苦恼地叹了口气,如今是愈发摸不透皇上的心思了。
不过今日皇上没有再挑灯熬夜,他悬着的心终于可以先放下了。
巴巴地跟过去,到脚踏前伺候了皇上脱靴,他苦口婆心地劝道:“知道您放心不下姚侍郎,可是哪里就值得您亲自誊抄奏疏了呢?您白日里抄也罢,晚上又点灯抄到后半夜才歇下,若传到太后娘娘耳朵里,奴婢们怕是得吃一顿板子呢。”
皇上白他一眼,“这不是没叫母后知道么。”
方才显摆衣裳不能说是阿栩做的,这会没了顾虑,他反而很愿意多说两句,毕竟整天惦记着她,身边却鲜少有人能分享,“阿栩第一次出京外放,朕恨不能替她周全所有,她为了朕甘愿以身涉险,朕怎么能不帮她准备?”
戴春风摆靴子的手顿了顿,人跟人比真是得气死,也不知道姚栩是怎么生的,叫皇上看在眼里,一片赤胆忠心,挑不出半点毛病。
搁皇上心里,人家是君臣相得,千古佳话,姚栩不过是去凤阳巡抚,又不是出使塞外,姚疏兴许都赶不上他这么担心!
大约也是姚疏往日里的淡然出尘太过深入人心,大学士这一回可远没有戴春风想象的那般云淡风轻。
小孙女长大了,眼界不再局限于京城云端的纷纷扰扰,想到人间去体察百姓的疾苦,这原该是让他欣慰的。可凤阳不是普通地方,薛家祖陵,龙脉发祥,她治下若有闪失,叫有心人做了文章去,届时牵扯到列祖列宗,纵有今上回护,也未必能保她无虞。
还有皇上,他对月儿的信任,究竟是个什么程度?
先帝昔年也将段鸿声视为股肱之臣,可后来呢,架不住奸佞挑唆,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愿意施舍给他。
月儿的脾性若像自己还好,可也不知怎的,他自己的孙女,苏擎风教养着长大,那股意气劲头,却仿佛得了段鸿声的真传。
若像自己,一开始也不会主动自请外放。
姚疏怅然瞧她,从她换上一身直裰提出要考官入仕,到如今高居三品外放巡抚,要说期间自己有没有动摇过,答案必然是肯定的。
为她骄傲,却更怕她登高跌重。
说服了皇上留下她在朝为官,原只想着别荒废了她的才华,可如今皇上明知她是个姑娘,却还是破格提拔,这当中存了什么样的期望,姚疏不敢深想。
从袖笼里取出苏擎风的信递给她,他把顾虑埋在心里,只拣最要紧的叮嘱她,“你苏先生说,临行前就不必专程去看他了。出门在外,保重自身,遇事三思,无功无过便是最好。”
月仙接过信,苏先生和祖父是一样的性子,不爱长篇大论地教导,纸上寥寥数语,除了提醒她按时用饭睡觉,便只余下一句“莫违圣意,勿负圣心。”
她似懂非懂,“您和苏先生的意思,都是叫我自保?”
姚疏点头,“京师近在天子脚下,纵有为非作歹,也总不致太过猖狂。但凤阳则不同,淇州更是有流民频频作乱,昔年段雁鸣外放淇州,为了制止匪寇流窜,险些把命都丢在那里。”
这可大大超出她的预料了,“他们竟敢谋害朝廷命官?”
姚疏说不至于,“要说成心的,那必然是不敢。但人被逼急了,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亲人又纷纷因饥饿而亡,等到那时,自然也视法度纲纪为无物。”
淇州的百姓,被连年水灾逼迫,已至穷途末路。
她攥紧了拳,叫祖父宽心,“我晓得轻重,决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您千万放心,皇上还派了十来个锦衣卫跟着我呢。”
姚疏默然,淇州的灾民怕是有成千上万,倘或遇上动乱,十个锦衣卫能否护她周全,谁也说不准。
但这都是最坏的打算,临行前,丧气话还是少说为妙。
他唤她,像小时候一样,“月儿,到祖父身边来。”
月仙走过去,将手搁在祖父掌心,果不其然,祖父还是和从前一样,双手合拢起来,把她的手包在里面,“月儿别怕,在凤阳不管遇到什么难事,都有祖父和皇上,只是这回不能由着性子,好么?”
祖父肯定会一直在她身后,至于皇上……她现在也算是他的妹婿,照这么说也确实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