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首次直播爆单
第十三章首次直播爆单
林志民根本不想在北京待下去,他来过北京很多次了,该玩的都玩过了,而且这次目的不但没有达成,还知道了女儿婚事因为房子产权加名节外生枝,心情非常郁闷。他听得出女儿怨他,不止因为她妈妈的事,也许还因为她在北京没房,不得不去与准夫家艰难地讨价还价。他一时又怨雪华,如果这些年没有把钱拿去贴补娘家,没准儿他们能攒下钱给女儿。可是想着想着,他又承认,即使手里有钱,他们也从来没有要给女儿在北京买房的打算。
未见得完全够不着,大房首付给不了,可以给小房;好的地段买不了,买偏一点的,甚至便宜的公寓也该买一套。只要存了想给女儿买房的心,手头宽裕的那些年是一定能把这个额度留出来的。明明知道女儿打定主意要留在北京的,怎能让她如此窘迫?
这几年,林志民慢慢捕捉到社会风气的变化:时代不同了,只要手里有房,女人谈婚论嫁底气就足多了。没有房的女人,在婚恋时总显得被动。但他仍然没有给女儿买房的意愿,他老了,生意一败涂地,无心恋战,甚至还暗暗庆幸生的是女儿,不用做强弩之末。
不止是他,周围绝大部分的人都这样想。绝大部分人,生了儿子后,无论有钱没钱,人生最大的任务,就是给儿子盖房或者买房。但生了女儿之后,却或松了口气,觉得省钱;或愁眉苦脸,觉得吃亏,但无一例外的,都会将“把女儿嫁出去”当成任务。从此,他们看待女儿的神情,顶好的也无非是怜爱,“希望她不要嫁到坏人家”的担忧和怜爱,最后会化成长长一口叹出来的气:命啊。
他们担心女儿遇人不淑,将来没个家,命不好。但买房?不存在的。甚至有不少人还坚定地认为不能给女儿买房,哪怕女儿自己想买也会千方百计地阻拦。因为买了房她们有恃无恐,就不想嫁人了。一个女人开始不怕这个世界,她就开始可怕起来了。还是让她去茫茫人海碰她的命吧。
林志民渐渐意识到这个想法是错的。多么可笑,生儿子要买房,生女儿不用买房,女儿可以睡大街?养女儿应该像养儿子一样投资,最好给她买个房,或者给她凑买房款。不给女儿买房,就是逼她用嫁人生孩子换房住!千百年来,父母一再用催婚这个迫不及待驱赶女儿出家门的动作,向女儿证明:你没有家,父母家不是你的家,快滚蛋!
他刚才试图说服林越,其实心里是发虚的。某种程度来讲,女儿这件事,比雪华这件事更能提醒他的失败。女儿辛苦,就是他辛苦;女儿可怜,就是他可怜。天哪,为什么活到这把年纪才知晓这人间真相?
这种失败感一直萦绕在心头,在宾馆,林志民闷闷不乐,埋怨大姐说好了来劝雪华回家的,为什么饭桌上一直不吭声。林瑞玲说:“你当雪华是什么人?她看着老实,其实脾气挺倔的。你当时叫人家滚出去,又给了好几个月冷脸看,现在又要请她回去,跟个没事人一样。当着我、女儿和准女婿,她不要面子的?”
林瑞玲要他放心,她会私底下去找雪华,有些话慢慢讲,软软地讲,效果更好。现在先别急,先旅游。林志民原是打着也可以旅游的旗号,让大姐陪着来北京的,也不好意思不兑现承诺。林瑞玲说生平最大愿望就是去天安门毛主席像下面拍个照,林志民在官网上预约了第二天的时段。
第二天,两人来到天安门广场。阳光灿烂,红旗猎猎,广场永远人流如织。林瑞玲在城楼下,找了各种角度,拍了许多照片,心满意足。拍完,林瑞玲看着宽阔的长安街来来往往的车流,道:“真好啊,越越生活在这样的地方,真好啊。你说,我为什么不早二十年出门旅游呢?那时我的腿还有力气,可以玩更多地方。”她黯然神伤。
林志民安慰道:“现在也不晚呀,你才七十岁,可以玩的时候还很多。”他说这话的时候,脑海里闪现出大姐比划着大拇指和小指说“一个孩子,六年有期徒刑”的画面,磕巴了一下。林瑞玲笑得又欣慰又凄凉,半晌脸色一振,道:“好了,我的第一个愿望达成了。”
林志民又陪着大姐去前门逛老舍茶馆,接下来几天陆续去了颐和园、圆明园、天坛。他们出来的第二天,姐夫陈良庆就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回去,林志民不耐烦地把他怼回去。第三天、第四天,外甥陈宇峰和外甥女陈美琪也追来电话,问我妈什么时候回去,孩子想奶奶了,想姥姥了。林志民火大,把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才消停。
在北京玩到第五天,林瑞玲说玩够了,她要去找雪华,她俩约好了,去雪华住处挤两天,这就是可以说体己话、劝雪华回家的好时候了,林志民先回去,到时候她玩得差不多,把雪华也劝得差不多了,姑嫂俩没准儿能一起回去。林志民依言买了票,带着期待登上了回家的火车。
直播在即,今天是公司预制菜最后一次测评。预制菜中心的大办公区,全体员工聚在一起吃中午饭,顺便测评。小秦也在其中,他回归之后,一直很沉默,和别人打交道也显得拘谨。林越曾私底下问过宁卓,为什么要让他回来。宁卓说,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总好过他不知待在哪儿,被谁当成冷箭射过来。林越琢磨,假使小秦是王旭放出来的冷箭,放在预制菜中心,难道不怕他搜罗点什么不利于公司的资料吗?她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宁卓虽然做出“自己人”的架势,可也未必能事事对她毫无保留,毕竟是上司,所以也就没再追问下去。
小楠把一大堆料理包放进大大的一口电火锅里煮着,水咕嘟响着,料理包们在水中微颤。预制菜中心所有人都聚在长桌边,聊着天,等着吃。唯有小秦看着这锅,脸色渐渐不对了。
他道:“热料理包都这样的吗?放锅里煮?”
小楠道:“是啊。”
“塑料加热不怕有毒吗?”
林越道:“我们的包装袋都采用了可食用级别的pe材料,已经是很高的标准了。”
小秦摇摇头:“可是我总觉得,就这样把塑料包扔进水里煮,再怎么可食用,它不会释放什么有毒的东西吗?再说了,这样菜也会带着塑料味,影响风味啊,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
大家沉吟着,没人说话。
王旭坐在桌的那头,问道:“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王旭一开口,就招人烦。林越心里暗恨,这问题怎么解决?王旭号称和宁卓一起主导预制菜改革,但实际上他什么都不干,因为他什么都不敢拍板,他一遇到需要定夺的事情,要么就是一口否定,要么就去请示王闯。就是因为有了他,进度才会慢了一点。但王闯又不完全信任宁卓,不然为什么把王旭放在宁卓之上,宁卓自己不能单独拍板?因为王旭事事请示,王闯很放心。这真是个死结。
两个月前,王闯终于想通了,与其亲侄子和赘婿都在一条产品线上工作,不如分开抓不同的产品线。所以,王旭团队拨去做即配型预制菜,将王家菜的招牌菜配好料,做成半成品,主打线下超市客户。不过两个月来,即配型预制菜项目进展极为缓慢。宁卓曾经和林越点评王旭,没有饥饿感,所以做不成事,因为他不敢冒险。
虽已有分工,但预制菜中心名义上还是在王旭的整体领导下。产品都到了即将试上市的时候了,他居然还在装模作样问“包装袋的问题怎么解决”。好像他一过问,就算有在一起殚精竭虑地参与工作,即热型预制菜上市经由他英明指导才顺利推进一样。
林越正琢磨着怎么回答,宁卓道:“料理包到了消费者手里,有条件的当然会拆袋,放进微波炉或者锅里加热。但也不排除有的人图省事,或者有的团餐用集中加热的方式来供餐。我们的材料符合行业标准,这就行了,实在无法干预到所有的消费场景。不独我们,整个行业谁不这样?”
他的话不软不硬,王旭喉结动了下,没再说话,小秦也不敢再说。料理包出锅,助理们一一拆包,放到大家面前的碗里。大家吃了起来,小秦也吃着,吃得很慢,像在仔细品尝,又像是难以下咽。
首次直播在林越心头一直沉甸甸,既因为首战意义重大,也因为要与王闯配合,更因为她从小就怕上镜。不知为什么,台下能说会道的她,一到镜头前就张口结舌,大脑短路。她不上相,镜头有放大的功劳,在镜头里她的脸不知为什么,奇怪地变得又肿又歪。所以她对上镜很拒绝。
宁卓说她自我意识过剩,第一她上镜并不丑,甚至还挺不错;第二其实没有人会挑剔直播助理的长相。有心计的助理会想办法刷存在感,没心计的助理完成辅助本分就好。临直播前,他要求林越去王闯家,在她家的客房搭了个模拟直播间,和王闯来了两次短暂的模拟直播,以让两人寻找真直播时的感觉。
林越完全没有想到,原本她视如畏途的直播,居然全程顺利。刚站到聚光灯下那一刻她大脑一片空白,手心全是汗,但当王闯站到身边,微微一笑时,她顿时心里踏实下来。王闯说开场白,接着把话头递给她,她本能一笑,也说了开场白。那几句开场白她背得滚瓜烂熟,毫不费力。接下来王闯就开始直播了,观众注意力一直在王闯身上,她只需要适时地辅助拆包,搭话就可以了。十五分钟之后,她就已完全镇定下来,变得轻松,甚至可以自由发挥与王闯打趣几句。
王闯恢复得很好,至少在直播的一个小时内,她展现出来的是已经康复、精神抖擞的面貌。首批十个菜,由王闯直播的有三个:宫爆鸡丁、糖醋里脊、木须肉。她一边在电磁炉上加热着菜品,一边把从车祸到重新站起来的故事娓娓道来,不时穿插一些当年创业时的趣事和人生感悟。她是个绝好的讲故事高手,是个演员,还是个销售天才。也许这三者本质上都相通,那就是需要把想传递的内容用极具感染力的表情、音调和肢体动作表达出来,而且看上去非常真诚。或者她没有在演,只是把自己的生活讲出来,就够了。她这样的人,原本一生就抵别人十世,喜怒哀乐、得与失都比别人浓烈。人们喜欢看传奇,因为自己的生活太过平淡,又不敢冒险,借着看戏过瘾。又因为王闯不是戏中人,而是真人,加倍的吸引。
王闯是女人,是单亲妈妈,是白手起家的民营企业家,是个出过严重车祸又顽强站起来白发苍苍的老人,是在你无法精心烹饪正餐时提供救急的美味快手菜的贴心老母亲。直播到一半,宁卓和林越看到屏幕上飞速掠过密密麻麻的留言,就知道,他们这个策略成了。
王闯下播,众人扶她到了休息室。门一关,王闯像散了架一样,根本站不住,直往下哧溜。林越赶紧和宁卓把她架住,一抱发现她腰间全湿了,脖颈处白发已汗湿,她完全是凭着一口气在撑着啊。两人连抱带扶把她抱到沙发上,让她躺着。
宁卓道:“董事长,一千件货全卖光了。客服部门接到无数咨询电话,我们成了。”
王闯闭着眼,喘息着,露出虚弱的微笑,林越坐到她的脚边。这长达六个月的战役终于一炮打响,几个月连轴转的精神和肉体紧张一下子松懈下来,林越感觉自己也像散了架一样,深深低下头,双手捂着脸,揉着,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一擡头,见宁卓抱臂靠在墙上,也是一副马拉松长跑到头的疲惫与释然,身上的风流倜傥气息全无,下巴胡茬青青,眼睛里布满血丝,看着老了不少。只不过,过往岁月艰难的时刻他经历得太多了,故精神上较她松弛。
他转过头来,与林越正好眼神一对,他微微一笑,她喉头哽住,感觉所有的努力都被人理解和接受了,这是他们俩并肩作战创下的伟业啊!她同时还有满满的自豪感和成就感,她是什么人啊?仅仅在半年前,她还是策划部籍籍无名的基层员工,想跳槽又担心失业,现在居然参与了这个京派餐饮品牌的重生。
她看着宁卓,心中阵阵悸动。疲惫的宁卓,老气一点的宁卓,在她眼里加倍的性感。既有因一个人忙事业的专注感,也因那份狼狈而叫她格外的亲切。一个扛住生活重压的人,身上总是会透着这样的气质。
王家预制菜品牌一炮打响,订单纷至,终于可以给预制菜工厂下量产的大单了。王家菜集团的厨师班底已陆续辞退了五分之四,只保留了一些在各门店继续服务,做相对简单的仍需现炒制的几个菜品,优秀又愿意转型做预制菜研发的,就被集中到预制菜中心。研发部的众厨师此前还没有集体参观过预制菜工厂,为了让他们对这个行业有进一步的了解,宁卓林越带队去位于山东的预制菜合作生产厂家参观。
这不是林越第一次来预制菜工厂,每来一次,每一次穿上淡蓝色无菌服,消完毒,走进生产车间时,她都强烈的感慨:什么样的后厨,能有这样的洁净程度?什么样的厨师,能干得过这样的智能流水线?超声波洗菜机大大的池子里,机器滚槽不停翻滚,无数细碎水分子同时冲刷着果蔬表面,剧烈的震动下污渍被洗得干干净净;果蔬被洗净后,输送到长长的金属通道上,被一排喷头再次冲刷着,随即被转运到切菜机上;一排刀片起起落落,胡萝卜黄瓜丁源源不断地切出来,每一颗大小都一模一样;炒菜机锃亮的大机器臂翻炒着,配好的酱料被投放进去,机器臂翻搅着。机器们是无表情的、静默的,除了工作的噪声外别无表达。但看着厨师们紧闭的嘴,林越知道其实机器嘲弄了他们。那些运送的震颤声、滋滋冲洗声、嚓嚓的切菜声,都充满了歹意。金属的静默最残酷。
炒制完毕的成品菜被晾凉,灌装,抽真空、打包,再次送入双层水浴杀菌锅里,用一百二十一度的高温进行四分钟消毒。再集体打包成一箱箱,由叉车运送到冷藏仓库储存。这家预制菜工厂在行业内属于做得很大的厂家,与共享代发货冷藏云仓库经营商合作,生产、仓储、发货一站解决。正是预制菜行业起飞时节,有不少预制菜品牌也在这个工厂下订单生产,生意很好。厨师们站在仓库内,面前叉车川流不息,一盘盘本该带着锅气的热乎新鲜的菜肴,就这样被压到面目全非,如僵尸般层层封印在透明的耐高温水煮pe内膜袋、印着商家品牌及各类配料表的双向拉伸聚丙烯薄膜外包装袋、土褐色的三层瓦楞纸箱子里,高温镇压它们一次,冷库的冰风又镇压一次,确保它们永远沉睡,直到某日被微信支付唤醒。
林越听到他们的心声:中餐做到这一步,太诡异了。菜应该经由人温热的手洗过,切过,炒过,热气腾腾的,放在盘子里端到桌上。肉贴着肉,才能心连着心。而不是这样冷的,与金属、高分子聚合物和纸皮为伍,这是对他们手艺最大的羞辱。他们贩卖的是个体不同的创意,手艺人一刀一铲的诚意,但预制菜三要素:平均好吃、相对廉价和非常方便,把他们最珍贵的东西悉数磨灭。这二十万平方米、挑高六米的超大双层冷藏仓库,是预制菜的海洋,每一包料理包,都是十年厨师路梦想破灭浮起的泡沫。
林越见宁卓抱着臂,环视着,来回踱着步。他也曾是家里掌勺的那个人,心里会不会有她和厨师们这样复杂的情感呢?也许他不会有,只会琢磨着如何打造大单品和标准化物流配送吧?
她正想着,宁卓踱过来,对厨师们微笑着:“以前没来过,不知道预制菜是这样生产的吧?通过集约整合把你们厨艺中最珍贵的部分提取出来,用现代化工业的方式大规模生产,这么系统的工程,会让你们摆脱后厨的狭窄天地,大显身手。我们首播成功,回去之后还要研发更多的产品,不止正餐,早餐和个性化的产品组合都要研发起来。以后我还会请相关的专家,给你们做营养学和食品卫生学基础理论的培训,你们的未来会非常光明。”
他果然没有复杂情感,有的只是踌躇滿志。他真是个万中无一的人才,上掌握宏大叙事话术,听着很唬人;下可以当产品经理,扎根一线,亲尝咸淡。厨师们心情各异,但都点头回应着。
唯有小秦仍是心事重重模样,道:“宁总,你说到食品卫生,我刚才看到,预制菜打包之后,会送到高温杀菌锅里杀菌。还是那个问题,出厂前高温蒸煮一次,出厂后食客拿到手里又高温蒸煮一次,这样反复的高温煮,塑料微颗粒能不大量释放吗?我在网上看到说塑料微颗粒大量摄入,会对人体健康造成极大的损伤。”
宁卓顿了顿,笑道:“小秦你这是和塑料袋过不去了。”
小秦固执道:“我觉得消费者肯定会有疑问的,你们不会有吗?”
他看着众人,寻找支援。这个人,从一开始打人,到后来闹自杀,到现在反复纠缠塑料包装袋的问题,都透着一股“轴”劲儿。也许他是为了给自己厨师生涯挽尊,像是在说,别以为预制菜可以打败我们,其实它问题大了去了,我随便就能挑出一个来。然而厨师们集体沉默,被挑中而又一直愿意在研发部干的厨师,早就过了悲愤的对抗阶段,此时的沉默是无奈认命还是心悦诚服,他们知道这不重要,总之表现出来的是顺从就好。
宁卓道:“大家吃桶装泡面的时候,一般都是用开水泡吧?面桶当然有塑料微颗粒释出,那为什么没有人质疑方便面,却要质疑预制菜?方便面不是预制食品吗?我们怎么能预判到消费者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加热食品呢?再说了,日常生活里的瓶装水、茶包、挂耳咖啡包,甚至是含聚酯纤维的衣服,都有塑料微颗粒。塑料涵盖衣、食、住、行,连空气里也有,你质疑得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