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合的裂痕
愈合的裂痕
016:愈合的裂痕
康复中心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淡淡的、属于物理治疗仪器的金属气味。独立的vip复健室内,光线明亮柔和。穿着专业白色治疗服的年轻理疗师正半跪在地垫上,专注地按压着萧让左小臂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周围。
那道缝合后的疤痕,像一条暗红色的蜈蚣,盘踞在原本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上。理疗师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按压、揉捏、推挤着疤痕深部粘连的筋膜组织。
“嘶……”萧让的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每一次按压都像是用烧红的烙铁在烙他深层的筋肉,尖锐的疼痛伴随着一种令人烦躁的酸胀感,顺着手臂的神经直冲大脑!他搭在膝盖上的右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青筋暴起。
“放松,萧先生,尽量放松肌肉。”理疗师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疤痕粘连得比较严重,这种深层按摩是必要的,会有点疼,您忍耐一下。”
“有点疼”?萧让的太阳xue突突直跳。那根本不是“有点疼”!那是酷刑!是把他愈合的伤口重新撕开、再粗暴地揉捏在一起的折磨!一股熟悉的、被疼痛和无力感催生的暴戾火焰,在他眼底深处“腾”地燃起!烦躁和毁灭的冲动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他所有的理智!
他想掀翻面前的治疗床!想把这个不知轻重、喋喋不休的理疗师扔出去!想把这里所有碍眼的东西都砸个稀巴烂!他受够了这种缓慢的、屈辱的、如同废人一样的恢复过程!
就在他胸中那股暴戾之气即将冲破喉咙的瞬间——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覆在了他那只紧攥的、青筋暴凸的右手手腕上。
萧让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冰冷的电流击中!他倏然转头!
温柠就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她没有看他,目光平静地落在理疗师按压伤疤的动作上,仿佛只是随意地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她的指尖微凉,透过他滚烫紧绷的皮肤传来,像一捧冰凉的溪水,精准地浇在了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
那股汹涌的暴戾被硬生生截断!萧让赤红的、充满毁灭欲望的眼睛死死盯着温柠平静的侧脸,胸腔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强行按住、发出不甘低吼的困兽。紧攥的拳头在那只微凉小手的覆盖下,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而激烈的搏斗。
温柠的手指没有用力去掰开他的拳头,只是轻轻地、带着一种安抚的节奏,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紧绷的腕部肌肤。她的目光依旧专注地看着理疗师的动作,仿佛那才是她唯一关心的事情。只有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了一丝她内心的紧张。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和剧痛的煎熬中缓慢爬行。
终于——
萧让紧攥的拳头,在那只微凉小手的覆盖和无声的坚持下,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他摊开手掌,掌心再次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形血痕。眼底翻涌的赤红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只剩下一种剧烈的情绪波动后深沉的疲惫和一片……被强行按捺下去的暗流。他不再看理疗师,也不再看温柠,只是重新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那只被温柠覆着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立刻抽离。
温柠感受到他手腕肌肉的放松和那细微的抽离意图,这才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她的指尖还残留着他皮肤灼热的温度和微微的汗意。
复健继续。疼痛依旧尖锐,但那股毁灭性的躁动,似乎被那微凉的指尖暂时封印住了。萧让紧抿着唇,沉默地忍耐着,额角的汗水不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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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顶层公寓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客厅染成一片温暖的金橘色。雪团在阳光里追逐着自己的尾巴,玩得不亦乐乎。
萧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左臂的绷带已经拆掉,只留下固定用的护具。理疗后的手臂酸胀得厉害,肌肉深处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他闭着眼,眉头紧锁,周身散发着一种低沉的气压。
温柠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骨瓷杯走过来,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杯子里是深褐色的液体,散发着浓郁的中药苦涩气味。
“周医生开的活血化瘀方子,温度正好。”她的声音很轻。
萧让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个杯子上,眉头皱得更紧了。那浓重的苦味让他本能地排斥。他移开视线,重新闭上眼,用沉默表达着抗拒。
温柠没有催促,也没有离开。她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拿起一本厚厚的花艺图册,安静地翻看起来。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空气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雪团玩闹时发出的窸窣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夕阳的余晖渐渐褪去,客厅里亮起了暖黄的灯光。那杯药从热气腾腾变得温热,最后彻底凉透,苦涩的气味似乎也沉淀了下来。
萧让依旧闭着眼,但紧锁的眉头似乎松动了一丝。手臂的酸胀感并未减轻,反而因为僵坐而更加不适。他微微动了动身体,牵扯到伤处,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让他几不可察地吸了口气。
就在这时,温柠合上了手中的图册。她站起身,没有看那杯凉掉的药,而是走进了厨房。
很快,她端着一个新的骨瓷杯出来。杯子里依旧是深褐色的药液,但这一次,热气氤氲,苦涩的气味似乎也淡了一些。她将杯子放在之前那杯凉药的旁边,没有说话,只是重新坐下,拿起了图册。
萧让的目光在那两杯药之间短暂停留。一杯冰冷,一杯温热。无声的坚持。
他沉默地坐了很久。久到温柠以为他又会像之前一样抗拒到底。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无奈,伸出了那只完好的右手,端起了那杯温热的药。
苦涩的药液滑入喉咙,带来一阵强烈的反胃感。他强忍着不适,几口将药灌了下去,眉头紧锁,仿佛在吞咽毒药。
温柠在他放下空杯的瞬间,适时地递上了一小碟晶莹剔透的冰糖蜜渍桂花。
清甜的桂花香气瞬间冲淡了口腔里的苦涩。
萧让看着那碟小小的蜜饯,又看了看温柠平静的脸。他沉默地捏起一小块带着糖霜的桂花,送入口中。清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中和了药的苦涩,也奇异地抚平了心头的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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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主卧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壁灯。萧让靠在床头,受伤的左臂暴露在灯光下。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周围新生的皮肤泛着不健康的粉红色,摸上去依旧有些发硬和凹凸不平。
温柠坐在床沿,手里拿着一个深棕色的、散发着淡淡药香的小瓷罐。那是周医生特意配制的祛疤药膏,据说效果极好,但需要长期坚持涂抹按摩。
她拧开瓷罐,一股更加浓郁的药香弥漫开来。她用指尖挖了一小坨深褐色的、质地粘稠的药膏,动作轻柔地涂抹在萧让手臂的疤痕上。
冰凉的药膏触碰到伤疤的瞬间,萧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垂着眼,看着温柠低垂的眉眼和专注的动作。她的指尖带着药膏的凉意,小心翼翼地避开新生的嫩肉,只在疤痕组织上打着圈,力道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那感觉很奇怪。冰凉,粘腻,带着药草的苦涩气味。但更奇怪的是她指尖的触感。很轻,很柔,带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小心翼翼的珍视。仿佛她正在涂抹的不是一道丑陋的伤疤,而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
药膏渐渐在体温下融化,渗入皮肤。温柠的指尖开始稍稍用力,沿着疤痕的走向,一点一点地按压、揉搓。动作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促进吸收的力道。
疤痕深处的筋膜组织被按压,熟悉的酸胀刺痛感再次传来。萧让的呼吸微微加重,那只放在身侧的右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他强忍着没有动,目光却紧紧锁在温柠的脸上。
灯光下,她的侧脸轮廓柔和。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鼻尖因为专注而微微沁出细小的汗珠。她的神情异常认真,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每一次按压,每一次揉搓,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耐心和温柔。
时间在昏黄的灯光和药膏的淡香中缓慢流淌。手臂上的酸胀感在持续的按压下,似乎奇异地缓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温和包裹的、微微发热的舒适感。
萧让紧绷的身体,在那轻柔而持续的按摩下,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攥紧床单的手缓缓松开。他不再抵抗那酸胀感,甚至开始……有些贪恋那微凉指尖带来的、奇异的安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