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此孽(一)
浮生此孽(一)
这世间的一切情谊都是虚假而脆弱的,不到大难之时,你永远不知道人心可以让你失望到什么程度。
(一)命苦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出身贫寒,父母都是小山村里的庄稼人,靠着几块薄田养活家里上下十来口人,她有兄弟姐妹五六个,年龄都还小,除了她和大哥,还没有人能下地帮忙,她十来岁就会扛起锄头碎土,把一身娇弱的女儿气磨练的只剩下粗鄙和愚昧,以为自己这一辈子活到头也不过是嫁一个庄稼汉、然后再养一堆的孩子,重复着无知的生命。
可惜战乱年代,边境时有战火纷飞,落到平头百姓身上,不仅税赋极重,家中成年男丁还都要去参军,父亲和大哥被强制拉去了军营,饷银却基本见不到,家中的负担愈发让人不堪忍受,母亲一个人已经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她也跟着惶惶不安,夜里烧了热水来小心的为母亲洗脚,想借此缓解母亲的压力,但是母亲看她的目光却渐渐变得异样。
当时村里有人闲言,说镇上有大户人家掏钱买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价钱给的高,一个女孩子能顶一亩地两年的收成,母亲便把她收拾干净了,送到了镇上,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上绣着粉色花边的漂亮衣服,心里不知为何觉得不安,一路上都紧紧拉着母亲的手,然而母亲把她交到一个男人手中,领了钱,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一年,她十三岁。
没有人说过大户人家买年轻女孩子要用来做什么,她也不知道,但是紧接着就和其他女孩子一起被送到了更大的城市,到了地方,有女孩子才战战兢兢的弄明白,原来她们以后要赖以生存的地方,叫做勾栏。
她有些害怕,但是又觉得,如果可以吃饱穿暖,这么活着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她渐渐接受自己的处境了,但是一起被送来的女孩子里,有一个性格特别烈,不愿做卖笑女子,说如果入了这一行,以后就没有出路了,她又开始害怕起来,所以当那个女孩子密谋逃跑的时候,她也一起加入了计划。
计划没有成功,她和女孩一起被抓了回去,她还没想好会面临什么,那女孩就跳起来指着她和老鸨说:是她!是她非要拉着我一起跑的!
她被毒打了一顿,心内积怨,发誓以后再也不相信别人。
她一直活在靠出卖身体才能生存的勾栏院里,一直到了十五岁,有一个气质独特的客人发现了她,他自称童冥,问她: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同意了,没有问这个人要带她去做什么,也没有多想以后会怎么样,对她来说,能够活下来就足够了。
童冥把她带进了一个真正的大户人家,起初让她和其他的年轻男孩女孩一起接受严苛的训练,从琴棋书画到身法武功,整整三年暗无天日,后来让她到这户大家族的千金小姐身边做贴身丫鬟中的一个,小姐身份尊贵,又是倾城之色,年满十五岁后,被当今皇帝看上,要入宫为后,身边自然要有许多人追随,而她因为实力不够,没有被挑选为负责保护小姐的陪嫁丫头,就被安排做一些其他的不可为人知的事情。
此后她一直活在阴影里,不能让别人看到她的脸,渐渐的手上沾了人命,做的都是寻常人想象不出来的事情,有时候也会想一想自己的真正上司是谁,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都通常想不明白,后来听说入宫为后的小姐三千宠爱集于一身,还生下了皇长子,可惜没有福气,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她就病死了,但是又有流言说小姐是被其他妃子毒死的……她又想:什么是命呢?这就是命,任你出身显贵还是贫贱,最终都逃不过一死,就连怎么死都不能由自己决定。
后来她渐渐知道自己所在的组织有一个名号,叫斩英,但这些和她没什么关系,她没有资格接触更核心的东西,依旧被指使着做各种事,早已麻木,但是有一次的任务比较危险,不由得她不谨慎,童冥要她潜入晏国军营盗取一份机要文件。
她没有成功,还受了重伤,逃亡的途中被一个男人救下了。
这个男人长相俊雅,举止温柔,照顾了她整整两个月,对她殷勤倍至,她想: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过。
于是便有些感动。
感动是感动,她却还是有些不安,尤其在听说这人出身名门之后就更加不安。
但是他实在太体贴,无论她有什么要求,他都会办到,没有一丝的怠慢,看着她的目光,也总是充满了柔情和爱意。
所以等两个月后,他说喜欢她的时候,她略一犹豫,便同意跟他回家了……因她任务失败,回去也要接受惩罚,不掉一层皮是不会结束的,所以她想:就这样吧,我就跟着这个人走吧,过正常人的生活。
她没有预料到的是,这人早就娶了名门闺秀为妻,她跟他回家,只能做妾,还不是贵妾。
她当时心里一凉,却又有些习以为常的麻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正房夫人没有孩子,也怀不上孩子,而她刚刚过门一年,就怀上了龙凤胎,然后生下了一对活泼可爱的儿女,他对她更加珍重,擡举她做和正房夫人地位同等的平妻,府中所有人对她都敬重了起来,都叫她骆夫人。
(二)选择
骆无铮有一个和自己出生时只差了半柱香时间的妹妹,叫骆诀,他俩小的时候长的几乎一模一样,奶娘把衣服给他们一穿错,就有人认不出来哪个是少爷、哪个是小姐了,但是母亲从来不会认错,他想母亲一定很爱他们,所以对他们才那么熟悉。
阿诀是个文静的小姑娘,吃饭说话都规规矩矩的,母亲让做什么做什么,从来不哭也不闹,相比之下,骆无铮就是一个顽皮的小猴子,一天到晚的闲不住,吃饭还不吃青菜和萝卜,背诗的时候还总是想起上句就不知道下句,经常喜欢惹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故,闹得长辈和下人们都哭笑不得。
母亲总是无奈又不舍得责罚,父亲则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揽着儿子,笑哈哈道:“这样岂不是正好,阿诀文静,阿铮跳脱,兄妹两个正好互补……”
父亲还经常叮嘱他:“阿铮,你是个小男子汉,要保护好妹妹。”
骆无铮便煞有其事的举起小拳头,装模作样道:“我一定会保护好阿诀的!”
“阿诀~你陪我去玩嘛~”骆无铮蹲在地上,撑着两只小手央求妹妹。
骆诀正忙着用柔软的小被子给刚出生的小奶猫搭窝,听他说话,便擡起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认真的说:“小白还没有家呢。”
骆无铮:“小白可以和它娘亲住在一起啊,干嘛还要再弄一个家?”
骆诀便认真的解释道:“小白的兄弟姐妹太多了,它原本的家不够住,我要做一个大的。”
“那……”骆无铮想了想,不情愿道:“那我也来帮忙吧。”
骆诀有些高兴,“嗯”了一声,拉着哥哥一起给小奶猫搭窝,可她无意间擡头,看到母亲正看着这边,目光幽深,骆诀年纪小,看不懂这种目光,只觉得母亲好像不开心。
母亲的不开心从来不会表现出来,她晚上照常给兄妹俩做了小点心吃,照常在他们睡觉蹬被子的时候过来给他们盖好,照常会在春暖花开的时候给他们选新的布料、做新衣裳。
孩子的世界太小,骆诀虽然比骆无铮懂事一些,心里却还放不了太多事,她很快便把母亲的目光给忘了,每日里被精力过剩的小哥哥拉着去看草丛里的小虫子,或者听树枝上的黄莺唱歌。
骆无铮原本无伤大雅的胡闹终于有一天惹出了事,他带着妹妹悄悄去湖边捉鱼,没留神双双落了水,幸得路过的行人相救,没有危及性命,却都落了一场大病。
全府上下乱成一团,骆大人甚至请来了宫中的太医,好在有惊无险,两个孩子都救了回来,骆夫人心内却总是不安稳,总觉得是自己曾经造过杀孽,报应降到了孩子身上,想到附近的寺庙里拜拜佛、求求平安,但此时骆大人在朝中担任要职,为了两个孩子已经休假数日,不能再分身,只派了许多随从护送母子三人。
求佛,跪拜,骆夫人虔诚无比,因她半生都颠沛流离,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孩子就是她未来的指望,她不想他们出事。
却没想到,拜佛回家的路上还是出了事……
骆无铮当时正和妹妹一起绻在母亲的怀里迷迷糊糊的睡觉,突然听到马车外面几声惨叫,被吓醒了,外面又突然安静下来,他感觉母亲的身体有些僵硬,她的呼吸都沉重了起来。
骆无铮有些害怕,看到同样有些害怕的骆诀,便鼓起了勇气,拉了拉母亲的衣襟:“娘……”
母亲却急忙捂住了他的嘴,两只胳膊狠狠的搂在他们身上,下一刻,车帘被挑开了。
骆无铮看见马车外面站着一个全身都包裹在黑衣里的人,只露出一双眼睛,手里握着一把沾了血的匕首,就是这把匕首挑起了车帘,这个人用沙哑的声音、诡异的语调说:“血衣,多年不见,想不到你已经儿女成双了。”
骆无铮感觉到母亲在颤抖,母亲从来没这样害怕过,大娘时不时的来找麻烦时她没怕过,祖母挑剔她来历不明时她没有怕过,甚至在他和妹妹生病时她都没这样害怕,这是一种血液里升起的颤栗,也是一种不由自主的畏惧。
她畏惧的不是眼前这个人,而是他背后所代表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