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83章

第83章

民国二十九年,正月初五

五日后,福嵘在刺鼻的消毒水气味中睁开眼,意识如同一艘沉了的邮轮,被缓慢地打捞着浮出冰冷的海面——五日光景,恍若隔世。

小六跪在床前,头深深埋着,肩背紧绷——在少爷昏迷期间,他动了恻隐之心,擅自放了宁寿林,因为实在是可怜那个看起来和木真差不多大的孩子。

“你说我该怎样留住她?”他似在问小六,又似在自问,他把祈愿再一次放在虚无上。

这时,陈五掀帘而入,他垂首不敢看床上的人,声音艰涩:“东家…宁家祖坟掘了…乔夫人的棺椁….没在里头。”

福嵘望着洒进窗台的槐树影子,怔怔出神,良久才开口,“那就把人找出来。”

十日后,陈五风尘仆仆从外地赶回天津。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依旧呛得人鼻腔发涩,福嵘盯着天花板裂纹数到五十四道时。小六和陈五掀开病房门帘,袖口沾着夜露,两人对视一眼,终是小六开口:“少爷,查到了,宁家父子在长安,终南山的子午峪口。”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执行少爷的命令是如此艰难。

福嵘擡手拔掉针头,血珠渗进床单里。

“备车!”

小六急呼:“您的伤口还在渗血……”

回应他的是两道冷光。

四日后,长安城郊一座破败的庙宇中,暮色四合,将残垣断壁尽数笼罩。宁寿林被粗麻绳反绑在腐朽的梁柱上,额角伤口汩汩渗血,染红了半边衣襟。他脚下的宁爱乔蜷缩成小小一团,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亲眼目睹母亲惨死后,这孩子眼中的倔强与胆魄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惊惶,连哭泣都压抑得近乎无声。

福嵘坐在香案前擦枪,指尖划过扳机护圈:“第一遍,她在哪?”

“你休想…”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子弹穿破他右膝。

宁爱乔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小手在裤管上无措地乱按,“爹爹!爹爹!!”

福嵘垂眼看着枪口:“第二遍。”

还没等宁寿林说话,宁爱乔突然转身,朝着福嵘的方向重重磕头,额头瞬间红肿破皮,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哀求:“叔叔!求求您…别伤害我爹爹…求求您了…娘已经…已经没了…爹不能…不能…”他真的无法再承受失去了……失去母亲的痛已经快要将他杀死……

福嵘一对上那张与她有七分相似的小脸,心脏仿若被人揪住绞了把。他喉间泛起腥甜:“爱乔?”擡手招了招:“过来!”

见孩子不动,他枪口再次对准宁寿林,这次对准的是心脏。

几步路间宁爱乔摔了三次,才走到福嵘跟前。

福嵘好想抱抱他,借着他去抱抱他的小瓷儿,可做他不到,他恨宁寿林,间接也恨这个孩子。若不是他们如一堵高墙般,横亘在他和她跟前……

他指尖突然捏住宁爱乔下巴,强迫孩子擡头,“你娘教过你打平安结么?”

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的宁爱乔,除了发抖抽噎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福嵘从内袋摸出条平安绳,吊坠上小金牌刻着的“嵘”字在暮色里泛着光,“你替她戴着,我便不剁你爹的手指。”

宁寿林突然剧烈挣扎,绳索在梁柱上吱呀作响:“求你……别碰孩子……”

福嵘像没有听见一般,捉起那沾满血的小手,把平安绳套进他手腕,如同当年把十七号院的钥匙环套进她脚腕那般,不同的是,那时是温柔的,现在是粗暴的,那小手被用力抽紧的红绳勒出红痕,任他怎么缩,福嵘的力度都不曾减弱半分。

“埋在…埋在子午峪口!槐树向南歪五寸……”血沫顺着宁寿林嘴角滴落,砸在泥地上洇出褐色斑点。

福嵘手一松,孩子跌坐在地。他站起身,皮鞋碾过地上密密麻麻的烟蒂:“若骗我,”枪口扫过宁爱乔发顶,“就把这孩子嵌进你家祖坟的碑缝里。”

两刻钟后,福嵘立在墓碑前,目光落在“爱妻宁苏氏小乔”的几个阴刻大字上,唇齿开合间机械地吐出两个字:“砸了。”

待棺材被起出来时,那景象刺得他眼球发涩,掌心轻轻地抚在棺木上,“别怕,我带你回家。”

立在一旁凶神恶煞的前清刽子手,立马拿出被福尔马林泡得发僵的红绳,围着棺材绕圈,口中念念有词:“一结魂在棺,二结魄随人,三结阴阳锁。”每打一个锁魂结,棺木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福嵘突然按住他的手,“再加一结,锁我的魂,路上陪她。”他的嗓音空洞如幽灵,听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头皮发麻。

棺材运回天津后,福嵘要苏小乔以正妻身份葬进富察家祖坟、入族谱。遭到族人一致反对。扭曲的心理下,他性格怪戾得近乎癫狂。谁敢阻止,便不惜代价,以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屠宰式碾压,连福昌盛都阻拦不了。魏淑芬更甚,莫说阻拦,若这么做能她儿子心里好受半分,别说入坟落谱,即便是把祠堂夷为平地,她也不会说半个不字。短短半月,在福嵘毫无底线的霹雳手段下,富察家分支产业接连垮塌,整个宗族被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族谱落名那日,祠堂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就在众人敢怒不敢言时。

族中最德高望重的族老富察·达善,他佝偻着身体缓步上前,走到神台前双手捧起供奉的檀木秤——南秤盘早被劈去,只剩北秤杆刻着「富察氏盐庄」的满文,他苍老的声音铿锵有力:“康熙十六年,你七世祖收了个江宁船妓,那贱妇勾结外贼,将松江盐场界桩图卖给了两淮盐商!”

达善掀开神龛暗格,取出一张残破的羊皮舆图和一封泛黄的血书:“从此松江府下十三座盐场的界石全刻了“徽商”二字!”他指尖狠戳在七世祖的绝笔血书上——「贱籍勾外,南场全丢;富察氏血,永不沾贱!今以死谢罪!」

他抖着手,指着福嵘:“贱籍永不入宗是祖上带血的教训!你作为富察氏当代家主,竟要带头违背祖规?”

此言一出,众人皆低声附议。福嵘脸色顿时铁青。

达善忽然指转向列祖牌位:“今日你若要破这个例,那就当着玛法们的面,撕了这用三根断指、半副心肝写的血训!否则——”

福嵘盯着血书上模糊的字迹,传闻七世祖为立规,在祠堂断指、剜心。

嘶啦——

达善大惊失色:“你、你竟敢……”

“他丢了南边十三座盐脉,以死谢罪不该么?”福嵘踩着满地纸屑,咬牙切齿道:“我为北边的盐产开拓了八座新盐井扩到塘沽,从政权手里夺回了长芦稽核所背后的掌秤权——他一个罪人凭什么给我立破规!”

他不再理会这些族老们的阻拦,亦不需要族长落谱,翻开族谱就要自己落笔。

达善扑过去夺笔,他反手将族谱甩在神龛上,抄起贡桌上的烛台,狠狠怼在达善的脖颈上,瞳孔里跳出两簇疯癫的光,一字一顿道:“今日要么在《族谱》上添她名字,要么在《卒记》上添你名字!”

达善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孽畜……”

几个年轻人赶忙上前,死拉硬拽下,才把这疯子拉开。

陶嫣然得知宗族被迫同意那妓女以正妻之名入族谱、祖坟的消息后,只觉颜面尽失。如同当街被甩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抽掉了她仅剩的、最后的一点身为“福家少奶奶”的尊严。她看着镜中自己变得刻薄怨毒的脸,又想起儿子懦弱疏离的模样,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她没吵没闹,只是在一个清晨,独自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埋葬了她所有青春和爱的男人,定居上海——从此,福宅,再无“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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