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一晃眼,又过了两年,民国二十八年。
今日是小年夜,也是苏小乔二十六岁生辰。桌上剩着半块西洋蛋糕,边上瓷碗搁着两块祭灶的糖瓜。苏小乔往铜盆里添了把炭。
“祖田到底难脱手。”宁寿林接过火钳拨弄着炭灰,“好在铺面和宅子都兑出去了,这间医馆就留住吧,好歹待太平年月回来,还有个歇脚的地界。”
“太平?真是不敢想的梦!”苏小乔望着窗外堆雪人的宁爱乔,满脸忧愁,“租界外的铁丝网通着电,从六月封到现在,如今里头霍乱横行……”
她低叹了一声,替人忧,也替自己幸:“当初若不是那人牙子临时变卦,真不敢想咱搬进租界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晌午给冯老爷请平安脉时,听他管家唠了一路,”宁寿林突然压低声音,“说有的人家断了粮,夜里摸进邻居家……”他擡手抹了把脖子,最后两个字压得极低。
“吃……”苏小乔惊得脸色煞白,“这可不敢胡说!”
“嘘——”宁寿林按住她手背,目光扫了眼门口,“所以咱做完最后这桩买卖就得立马走,阿桂嫂一家倒是精明,去年就挪窝了。”
苏小乔突然起身,从五斗柜最深处拽出个樟木匣子,盖子一掀,里头码着两百来个银元还有五根十两规格的大黄鱼,都是她这些年给富太太们瞧妇人病攒下的。
“祖田卖不上价就别卖了,我把这些年攒的首饰都熔了,兑个根金条,”她拍了拍匣子,“这里头也能顶些用度。”末了声音都在发颤:“长安那边好歹太平些,这儿太吓人了。”
“傻妮子,”宁寿林喉咙发紧,眼眶泛红。伸手替她拢了拢围巾,“等去了长安,给你买新的,镶宝石的那种,爷们还不缺那几个银子。”
“娘,我困了。”爱乔跺着棉鞋跑进来,小脸蛋冻得通红,趴在苏小乔怀里,手指却去抠蛋糕上的奶油。
苏小乔捏住他快到嘴边的手指,用绢帕裹掉指头上的奶油,“都要睡了,不许再吃甜,要坏牙齿的。”
“那就歇吧,明早还要过东门里那边。”宁寿林起身摸了摸儿子的头,看了眼苏小乔,便出了房门。
次日,东门里。
金兴茶园二楼雅间,雕花隔扇滤进半窗雪光,宁寿林捏着茶碗,望着对面的人直犯难:“伯谦兄弟,不是驳你面子,盐业每月给我的配额才两百担,你这翻倍加量,实在是凑不齐。”
张伯谦往椅背上一靠,獭绒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半张油光满面的脸:“寿林兄,咱哥俩穿开裆裤长大的交情,你总得替哥哥想想办法。苏州眼下闹盐荒,官盐一斤炒到两块四,黑市翻了三倍!”帽檐下的眼睛精光一闪,“超额那二百担,我给你加七分利——”
他声音压低:“再说了,您不是急着举家出去躲清静么?到了地头总要置宅子、买铺面吧。多了这笔银钱傍身,到时候也不至于缩手缩脚不是。”
“如今公所的稽查队,连垫盐包的沙袋都要过秤。你让我上哪儿找二百担活盐?”他眉头拧紧,“着实没门路。”
张伯谦突然凑到他耳边,一股烟味扑过来:“汉沽场的老孔头,去年躲进了租界。他名下的配额……”
宁寿林瞳孔猛地一缩,茶碗里的水晃出几滴:“你是说……顶…顶他的户头?”
“他如今困在租界出不来,顶了又能咋地?”张伯谦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稿纸,指尖敲着纸角,“这是孔家婆娘在北门里的地址。你找她一道去公所,保准没人起疑。”
“她能应承?”
“咋不应承?”张伯谦嗤笑一声:“华界乱腾时,老孔搂着两房姨太躲进租界,独独扔下糟糠妻在这儿,她恨不能吃了那老东西!给她银钱,她巴不得呢!”
宁寿林攥紧茶碗,眉头拧成个川字:“那万一租界撤了电闸……或是事后追查起来……”
“您瞅这局势,正月十五前能撤防?”张伯谦用指甲剔着牙,慢悠悠说道:“待盐船出了塘沽口,您一家也跑得没边了吧!”他又倾身凑近,点醒他:“人都走了,你还怕他秋后算账?还是还想留着那盐引下崽?”
宁寿林盯着炭盆里的火星子,心里盘算了半晌:这桩买卖做与不做,正月都得往长安逃,人一走,盐引就是废纸。要是长安也不太平,就得去国外,成了,手里就能多些银钱能周转。
他突然攥住张伯谦的手腕,袖口的盘扣硌得对方一激灵:“先付五成定金。只出盐,不管运输。”
张伯谦猛地抽回手,獭绒帽檐都晃得歪了半寸,油光满面的脸沉下来,肥手指“咚咚”敲着茶桌沿:“运输的事儿好说!咱雇镖局运,断不会连累你。”说着从袖筒里摸出串紫檀佛珠撚着,眼皮却斜睨着宁寿林,“可这先付定金的规矩——”佛珠在指间“啪”地一扣,“寿林兄跑码头这些年,哪见过出货前先拿五成定银的道理?!”
两人争了几个回合,张伯谦忽然把一份合同往桌上一拍:“超额那二百担,再给你加三分利!但到期交不了货,得赔总额十倍的银钱!”
“那我不干!这不是拿刀子架在人脖子上么?”宁寿林激动得站了起来,茶碗都差点被带翻。
“不是我刁难,苏州那边就这么签的合同。”张伯谦把合同推到他面前,肥手指点着字据,“咱哥俩啥交情?还能给你挖坑?你先跟孔家婆娘谈妥后,咱再签正经文书。”见宁寿林还在犹豫,他往椅背上一靠,望着窗外的雪片子慢悠悠补了句:“乱世里头,谁不是在刀尖上舔血求富贵?”
宁寿林盯着合同上的墨迹,半晌才叹了声,“罢了!就按你说的办!明儿个我就去找孔家嫂子。”
两人刚掀开门帘踏出雅间,廊下忽有两道小身影追逐着扑来。宁寿林侧身避过,张伯谦却被撞得一个趔趄,獭绒帽险些滑到脑后,手中紫檀佛珠“啪”地落了地。
“哪儿窜出来的毛头小子,没长眼么?!”张伯谦顿着脚骂,“再敢乱跑乱撞,仔细打断你们的腿!”
穿小西装的福恒擡头撞见胖子凶神恶煞的模样,顿时怯怯地缩到侍童身后。身旁身着藏蓝色蒙古袍的木真虽矮了半个头,却像只炸毛的小狼崽,攥紧拳头朝张伯谦龇牙,乌亮的眼睛瞪得溜圆,喉咙里发出低吼的警告声。
隔壁厢房内听到争执的陈妈,立马走了出来,“哪个天杀的在欺负我家小公子?”见两大老爷们立在孩子跟前,胖些的那个还黑着脸,立刻跨步挡在两孩子身前,“两个大男人跟孩子置气,也不嫌寒碜!我家小公子要是吓出个好歹,你们十条命都不够赔!”
张伯谦正要还嘴,袖口忽被宁寿林攥住。宁寿林朝他摇头,又向老妈妈赔笑:“老姐姐莫动气,孩童嬉闹原是常情,是我们没看路,一场误会罢了。”说着,俯身拾起佛珠,塞回张伯谦手中,低声劝道:“何苦与孩子计较,咱们走吧。”
陈妈冷哼一声,伸手牵住两个孩子往回走。恰在此时,厢房门“吱呀”开了道缝,福恒脱了陈妈的手,快步跨进厢房。
隔着门,传出个温柔的妇人声音:“恒哥儿,可有惊着?”
“我没事,母亲。”福恒细声细气应着。
陶嫣然伸手替儿子理了理领结,语气带了点嗔怪:“都说了叫妈妈,又忘了?”见儿子抿着嘴不吭声,她转头看向侍童时,眼神少了几分温和,“木真,往后仔细看着小公子,别让他靠近生人。”
宁寿林二人转身离开,还没走几步路,听见身后的厢房里又传出话。
“这东门里如今什么人都有,腌臜得很。”自从和福嵘闹翻后,陶嫣然的性子就变得越来越刻薄。
“哎,说谁腌臜呢?”张伯谦气得就要转身,想往人家厢房里闯。
宁寿林死死拽着他往楼梯口走:“走吧走吧,这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苦与妇孺置气?”
两人的脚步声渐离渐远,身后仍隐隐听到低低的话音从厢房里渗出:
“小姐且忍忍吧,等过了正月给小公子办了换锁礼,咱们就能回沪了。索伦杆早擦得锃亮,锁绳也按老例编好了,只等请萨满太太来跳神,解了童子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