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农历六月廿三,福恒满月双宴。
外滩的雾霭还没散净,汇中饭店和华懋饭店就如双子星般亮起。
汇中的宴会厅里,清一色穿长衫、旗袍的宾客流动如画;华懋饭店的旋转门吞吐着西洋宾客与名流巨贾——那些太太小姐们的钻石胸针在日光下碎成光斑,比汇中遗老们袖口的暗纹张扬百倍。门内的爵士乐混着香槟气,与汇中廊下的古琴声撞个满怀,恰似新旧浪潮在这地界儿交锋。
陶嫣然在华懋雅间扯下石青色苏绣旗袍——这是婆母口中“三品命妇最高规制”的行头。她抓起明黄色小洋裙往身上套,这颜色本犯着前清命妇的忌讳,此刻却像团解气的火在她身上烧。
“嫣儿,这会不会不大合适……”于静秋的指尖拂过裙角,欲言又止。
“妈妈您看。”陶嫣然从陈妈手中接过福恒,摊开孩子淤青的掌心,“怀他时,福嵘总说公司忙、应酬多,我独自熬过了整宿整宿的胎动。医生说是孕期郁结所致,福家却硬扯成跟传家宝《九鸾衔珠》一样的'祥瑞之兆'。”她指尖按了按眼角的泪,“孩子出生第三日,他们就拿姜艾水从头抹到脚,说什么'洗三',辣得我恒哥儿嗓子都哭哑了,福嵘连个面都没露。”
陈妈递来泡好的进口奶粉。陶嫣然将奶嘴塞进孩子口中,冷眼扫过门口的奶娘:“福家早早就金尊玉贵养着她们,说什么母乳才是正统。可谁知道奶娘身上有没有隐疾?我都不愿喂,凭什么让恒哥儿喝别人的?”
孕激素将她的委屈和怨恨泡涨了百倍,如今,福家上下无论做什么、说什么,在她看来都有刺可挑,而她心头的那根刺却再也挑不出来。
欧国维到华懋催了第三回,陶嫣然才抱着恒哥儿走出包厢。那一身明黄刚露脸,欧国维险些跌跪,哭丧着脸拽住陈妈袖口:“少奶奶这、这使不得呀!使不得呀!不合规制呀……”
陶嫣然置若罔闻,径自朝汇中方向走去。
汇中正厅里,福昌盛携妻儿正与宾客寒暄时,一小厮前来附在他耳边低语。他皱眉望向门外:“嫣儿怎么还没影儿?”
“老爷,欧管家已去请了。”陈五话音未落,又见一小厮疾步前来。
两拨人都怠慢不得。福昌盛眼底掠过不耐,掸了掸马褂对妻儿示意:“随我来。”
电梯门刚合上,一抹明黄身影在大厅里一闪而过,像团要烧进福家老宅的火。
夏总管见来人,他左脚后撤半步,行了个打千半礼:“福老爷、福夫人吉祥!”转向福嵘时下颌微收,目光垂落鞋面:“福公子吉祥。”
福嵘随父亲行了个打千半礼,魏淑芬同步行蹲安半礼,三人齐声:“公公远道而来,辛苦!”
夏总管尖嗓响起:“今儿咱家替王爷、福晋前来贺小公子之喜。”一旁的小太监立马捧上檀木箱,箱角刻着一个「恭」字。
掀开箱盖,杏黄缎面襁褓绣着五毒纹样,“这是世子爷周岁时用过的,王爷说乱世里金贵不如平安,便寻了这旧物来给小公子压惊。”他压低嗓音:“按制,这色儿,小公子原是用不得——可王爷说,如今世道不同,有些规矩便不用守得那么刻板了。”
福昌盛掌心向上接过木箱,携家眷朝东边行遥谢礼:“谢王爷福晋厚赐!奴才富察家永铭天恩。”随即转身将木箱交予小厮:“供于正厅条案。”
魏淑芬示意丫鬟呈上红漆盘,十两纹银旁码着两匹杭罗素缎:“公公辛苦。”
夏总管打千谢赏。
遣退下人后,福昌盛上前半步,袖中滑出两根十两规格的大黄鱼,压在夏总管掌心:“俗物比不得宫里头的金瓜子矜贵,公公莫嫌弃。”
老太监触到金条时瞳孔骤缩,本能地后退半步,“这、这使不得,不合规矩。”
“王爷都说了,”福昌盛按住他手背,声音低得只有二人可闻,“世道不同,有些规矩便不用守得那么刻板了。”
金条分量压得他手掌发颤,挣扎几秒,牙一咬,将金条塞进内衬暗袋,他已经忘记有多久没得过这样的赏了,眼眶泛红:“谢福老爷体恤。”
“请公公入席,”福嵘擡手延客,“后厨做了鹿肉蒸饺,是从前御膳房流出的方子。”
把人送走后,几人又匆匆赶去第二间厢房。
互相行过礼后,吴总管接过小太监手里的檀木箱,尖声道:“郡王、福晋让咱家前来送份薄礼,望小公子将来好读书。”
木箱打开,里头码着满满一箱古书籍,箱角处刻了一个小小的「顺」字。
福昌盛塞金条时,两人一番推脱后,吴总管含泪道:“郡王常说,乱世里最值钱的是……”
“情分!”福昌盛接口,擡手替他引路,“公公请入席。”
吴总管才刚迈出包厢门,迎面就撞上一抹明黄。陶嫣然抱着恒哥儿在逗他玩拨浪鼓。福昌盛和魏淑芬脸色顿时铁青。
陶嫣然盯着老太监打量,吴总管也望向她,两人目光交汇间,都在对方眼里看见半分讥讽,半分无奈。
待众人散去,福嵘倚着门框轻笑:“当年母亲想做件珊瑚红坎肩,被父亲骂了三天僭越——你倒好,直接穿龙袍色穿堂过室。”
来时气势汹汹,却在对上他时又莫名心慌,她垂首逗弄着孩子:“我不懂这些规矩。”
“我不讲究这些,只是别在老爷子跟前太过。”
陶嫣然猛然擡头,死盯着他。眼前闪过无数帧这样的画面——在他和英商谈医疗配额时,她故意把留声机拧到最大声;府中宴客她称恙不出席,却在客人离席时在院子里打桥牌,石桌上甩出最后一张黑桃a时,丫鬟们吓得跪成一片。他只淡淡说:“当心夜风着凉。”——这种温吞的纵容比雷霆之怒更教人发狂,仿佛所有扎出的刺都反弹回自己身上。
“是不是如今我做什么你都无所谓?”她声音嘶哑如裂帛:“即便把天捅出窟窿,你也只当戏看?”
“你与我已不再同心,又何需在意我感受。”他伸手替孩子扶正歪斜的‘双龙戏珠‘金项圈,“嫣嫣,你掀的不是我的袍角,是一群亡国遗老们最后的遮羞布。”
陶嫣然踉跄着后退半步,愣怔着。
他眼中毫无波澜,语气亦平静无比:“大浪虽冲走了前朝玉玺,却没冲走祠堂香火。平时怎样随你,特殊场合给老人家留点体面。”
见他转身要走,陶嫣然突然攥住他长衫后摆,“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咽哽着:“是不是茉莉?”
“不是茉莉也不是龙芷柔。”
“那是谁?又是哪个女明星?你真打算要纳妾了是么?”陶嫣然咆哮着三连问。怀里的孩子被吓醒,小手攥紧她的珍珠项链。
“我从未想过要纳妾,以前是,现在也是。”
她晃着孩子去截他去路,眼眶通红:“回答我,到底是哪个?你非要我用主母的身份去逼问小六吗?”
“你看见的影,已是我允许的真相,若你非要揪个底朝天——”他眼底泛起冷意,“我不阻止。”
陶嫣然一瞬安静了,愣怔后退着:“你…你终究是承认了……”
他未再言语,径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