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民国二十一年，正月初五

去岁诸事纷扰如乌云压顶，福嵘被搅得焦头烂额。《残灯烬》硬生生被拖到了今年的正月初五才上映。

“今日是首映，我去凑什么热闹？”

“自然是陪我。”福嵘替她挑了一件狐裘披身上。

“可我…真的能去吗？”苏小乔犹豫着。

“为何不可！”福嵘替她扣上最后一粒纽扣。

走到门口时，苏小乔却退缩了，“爷，还是不要了，万一……”

话未说完，福嵘就牵起她的手，把人塞进车后座。

汽车停在卡尔登大戏院门口时，苏小乔的手悬在车门把上迟迟未落。她隔着车窗，看见穿貂皮大衣的太太小姐们正踩着红毯进戏院。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红毯尽头，车上下来位英国男人，正对这边挥手打招呼。福嵘也朝那男人点头回礼。

影院外的十几名记者滤过普通看客，相机快门精准地捕捉住每一位进戏院的高官豪商，名流太太、小姐。

“我…还是不去了。”苏小乔攥紧座椅边缘，指甲几乎掐进真皮里。

福嵘转过头看她，擡手轻抚她的脸颊：“我的小瓷儿怕什么？看场电影而已。”

这话像把钥匙，轻轻拧开她心里的锁，却又在她擡头时，看见几位在报纸上见过的官员向这边招手。

“求你了。”苏小乔突然抓紧他手腕，“换个地方好不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福嵘盯着她泛白的指节，忽然轻笑一声，敲了敲前座隔板：“去永平大戏院。”

引擎启动时，苏小乔看着车窗外对他们交头接耳的男男女女。再有人擡手打招呼时，还没等福嵘回礼，汽车已驶远。她攥着丝帕的手心已渗出了一层薄汗。

永平大戏院坐落在法租界边缘，比起卡尔登少了七分珠光，却多了三分市井烟火气——正如苏小乔此刻的处境，连见光都要挑个不那么刺眼的角落。

戏票早在三天前售罄，苏小乔攥着从黄鱼党那儿高价买来的站票，与福嵘并肩挤在戏院后排。

场务刚敲响预备开场的铜锣，人群就突然骚动起来——小六抱着装满银元的牛皮袋大步穿行，观众纷纷攥着戏票涌了过去，戏院瞬间炸开了锅。

有人扯着嗓子喊价，有人被挤得跳脚，破口大骂：

“小赤佬，侬瞎眼啦？踩到我了。”

“侬先挤我的……”

吵嚷声直穿人耳膜。

“少爷！”小六领口被扯得歪斜，他撞开人群疾步走来，怀里戏票散落几片。

“十排的场子，头五排全清出来了！”他朝幕布方向努努嘴，“就第一列那对老东西，说什么都不卖票，也不肯挪窝。您看是将就…...”

“无妨。”福嵘虚扶着苏小乔后腰，“第三排中间。”

银幕亮起时，沉家老宅的朱漆门被轰然撞开，沉萦看着父亲被官兵用铁链拽出二堂时，她扑过去想要拦，却被推搡着踉跄倒地，腰间的玉佩也应声而碎——那是潘少裘送她的定情之物。

“这同心佩……”苏小乔盯着银幕上碎成几瓣的玉佩，与福嵘送她的一模一样。

福嵘侧头看她，低声说：“是赝品，我们的那么枚好好的锁在保险柜里头。”

画面转到潘府：潘父拿起祠堂里供了十年的“八字贴”，“沉家已抄，配不上我儿，即日起，断了这门亲事。”老知府拂袖离去时，满地纸屑如朵朵残梅落在潘少裘脚边。

沉家收到退婚书那日，沉萦立在镜前看着潘少裘的定情信「待我金榜提名之时，必以八擡大轿迎卿入门。世人皆言潘府高攀太师门第，我定要让状元红绸，压过满城非议……」她忽然松手任纸张飘向炭盆，看着烛火将字句逐一吞噬，焦黑的情句与退婚书残页一同蜷起。

苏小乔猛地攥紧丝帕。戏里的火光映在福嵘脸上，让他的轮廓显得格外锋利。

“火烧起来了。”她的声音在发颤。

“假的，别怕。”福嵘握过她的手，“真烧起来，我第一个抱你出去。”

他说话时银幕已转到潘家迎亲，潘少裘骑着高头大马引着喜轿穿街走巷，沉萦一路跌撞追到街角口，最后摔倒在太平桥，胡琴骤响中扬起带血的唱词：“潘郎...你既负我——何必当年赠我这痴魂泪！”

苏小乔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流泪，大概是心疼那落败的官家女；大概是想到那年福嵘大婚，她踢翻绣墩逼问他，他说：“认清本分，还能容你。”

沉萦唱到「他教我收余恨，免痴心。且把痴魂抛向那残灯碎！」时，福嵘察觉到苏小乔的异样，突然攥住她的手贴上心口位置：“你的痴魂，在我这里，碎不了…”

话音未歇，杂绪却涌上眉头，仅一瞬又被压回眼底。再开口时，他字字如钉：“终有一天我会把祠堂的门槛砸了！”

苏小乔浑身一颤，转头看他：“什么？”

他偏过头，吻上她发顶，“我不会让你一辈子躲在小洋楼里看这些三流戏院里的残灯。”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小羊皮高跟鞋，哭得比沉萦还要凶。

福嵘替她抹去眼泪，在她耳边低语：“我的小瓷儿不哭，等我好不好！”

“好，哪怕不成……”

话未说完，唇已被封住。

走出戏院时，雪已停。福嵘揽住她的腰：“怕吗？”

她盯着他眸光，想起戏里沉萦临终前的模样：“怕，但更怕连碎的资格都没有。”

他抵着她的额头轻笑：“别怕！即便要碎，我也会与你一起。”

深夜，苏小乔独坐在妆台前，指尖抚过那石青色织金绸面。那是福嵘方才握着她手写下的誓言，每一个字都深沉而滚烫，似要将汹涌的爱意尽数倾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