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秋末的风卷着枯叶掠过青瓦,苏小乔跪在藤架下,怀中抱着一双婴儿鞋,针线早已磨断。
“风儿凉,叶儿黄,小女的鞋儿绣爪爪……”
她哼着自编的摇篮曲,声音混着秋风打颤,“爪爪绣到第三针,线断了,针折了,小女的魂儿也散了……”
她指尖反复摩挲鞋尖未绣完的虎眼,忽而笑出声:“虎眼要用金线,这样就能照亮我灵慧回家的路……”
自医院回来后,苏小乔的神智便时而清醒,时而恍惚。
福嵘站在门廊下,看着苏小乔又对着空气絮语。他踏着枯叶来到她身后,俯身替她拢好滑落的披风,“地上凉。”
掌心带着不敢过重的力道把人扶起。
“爷瞧这虎眼。”苏小乔突然转头,笑靥比秋阳还亮,“我拆了您袖口的金线……”
话音未落,她神情又恍惚起来,“老辈人说虎眼太凶,该绣兔子……可兔子会被老鹰叼走的,对不对?”说着又将虎头鞋往怀里紧了紧,“可没了鞋子,灵慧怎么回家呢?”
“回屋吧。”福嵘刚触到她的手,便被猛地甩开。突然又被扯了过去按在她小腹上,“您摸,这里空了,像被人剜走块肉,可疼了…”
“孩子还会有的,”福嵘嗓音发哑,宽慰道:“等开春了,咱们去普陀山,大师说——”
“谎话!”她突然尖叫,拍打他手背,“玛德琳医生说,我这身子再难有孕!”
他握住她发颤的手:“我会请最好的大夫给你调理,孩子还会有的。”
“身子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她又安静了下来,“哪个孩子愿投生到贱籍的肚皮里?”
福嵘猛地将人拥进怀里,喉头发紧:“不要再说这样的浑话。”
“您知道龙芷柔临走时说了什么吗?”她指尖抠进他后背:“说外室的孩子先落地,会冲了嫡子的福气;说贱籍肚皮装不得‘金枝玉叶’;说福家的麒麟子该从正门出来。”
她眼泪无声落下,哭得浑身发抖:“您太太有了身孕,为何不说?灵慧必须死,为何不说?我肚子里长不出活物,为何不说?”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福嵘捧起她的脸,拇指替她抹掉眼泪,“是我的错,是我没护好你。”
“不会再有下次,我发誓。”
苏小乔忽而又癫狂地捶打他胸口,“为什么要摸龙芷柔的肋骨?你说啊!为什么您的情债要拿我女儿的命来还?”
他任由她捶打。直到她的拳头无力滑落。他闭紧双眼,压抑着心头的苦痛,将人搂得更紧。
夜烛将尽时,苏小乔蜷缩在贵妃榻上,怀里抱着婴孩襁褓。哼起了小调:“空摇篮,晃啊晃,照不见小模样……”
哼着哼就咽哽了起来:“秋叶黄,风叩窗,娘的心头空荡荡……”
福嵘推门进来时,手里捧着亲手煮的蟹粉小馄饨,碗里还冒着热气,他吹了吹:“吃一口。”汤匙递到她唇边,“我只会煮这个。”
她盯着瓷碗里的并蒂莲图样出了神,这屋里每件物品都承载着他给的情,她孕吐吐到出胆汁时,他也是这般哄着,说“吃了身子暖,权当替灵慧尝尝爹爹的手艺。”
可这情——甜时是糖!伤时却处处是痛!
她擡手打翻碗盏,瓷片划过脚面,“灵慧尝不着了,她化了,像这汤水,渗进砖缝里,什么都留不下……”
他蹲下身捡碎瓷,声音发哑:“我再去煮。”
待福嵘折返时,苏小乔已坐在妆台前。
“给爷做了副手络。”她举着用断发编的手绳,冲他笑,眼神浑浊得可怕。她把‘手绳’套上他手腕。
福嵘任由碗中滚烫的汤水溅出落在两人手背上。
她低声说:“爷的手,该握笔的,不该做这些事——”
泪滴落在碗里,她执起汤匙,就着他的手,一粒一粒将碗里的馄饨吞咽干净。“还想再吃,再煮一碗可好?往后便不要再煮了。”
他拿绢帕替她擦嘴:“好,只要你爱吃,我日日下厨又何妨。”
福嵘刚走到楼梯口,忽觉心头钝痛,丢了碗,快速往回跑,一进门就见苏小乔拿剪刀抵住咽喉。
他冲上前去夺,声音发颤:“松开。”
扣住她手腕的力道几乎要碾碎骨节,却在看到她那纤细的手腕时,又骤然泄力。
“雀儿断了翅膀,尚可学舌讨爷欢心,可我…连学舌的气力都没了。”她沙哑着哭腔,没了一点生气。
“求你…不要这样。”他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栗。
苏小乔定定望着他泛红的眼眶,突然手一松,扑进他胸膛,这世上的恶,剜走了她所有的生机。却舍不得留他一人悲戚——哪怕做他掌心跳动的傀儡,哪怕拖着残破的躯壳,也可慰藉他半分孤寂。既是还恩,也是爱到命都归他。
她闻着熟悉的古龙香,渐渐平复。
“爷。”
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福家的门槛太高了,知道您为难。”
“若有来世,您别做少爷了,好不好?咱们做卖糖画的营生,生一堆孩子,让他们在巷子里打滚……”
他不敢应答。
只崩溃地抱紧她,像抱住最后一根浮木。生怕一开口,怀里的人就会碎掉——来世太渺茫,今生又太无奈,无奈到连为她争个名分都做不到。即便已给予她所有能给的情意,可终究是拼不成一个完整的“爱”。唯有将怀中的温热狠狠揉进胸腔,碾进骨血,才能让他片刻忘记那些令人窒息的桎梏。
夜将破晓,小六已起床扎腰带,经过正厅时,见偏厅处仍亮着台灯,便走了过去:“你又缝到大天亮?”
春荼头也没擡,缝纫机的脚踏踩得飞快,这件中西元素合璧的旗袍式‘婚纱‘,已被她拆改得针脚毛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