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夜,沉似幽渊。于静秋僵卧在贵妃榻上,一张脸惨白似凝固的蜡油,连唇色都褪成青白,唯有那双高高肿起的眼皮,泛着不正常的红,在死寂的面容上突兀得瘆人。她指尖一下下地抠进丝绒,布料割裂的“嘶啦”声混着甲片翻卷的闷响,猩红顺着凹陷的指缝浸透棉絮里,每一道裂痕都像是在割裂她自己。明明痛得钻心,她却浑然不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近乎偏执的动作——像是这样就能把满心的恐惧与绝望剜出般,又像是在攥紧那百分之一的渺茫生机,在希望与绝望的夹缝中,等待奇迹的眷顾。
信中“不见忠骨”四个字,如同一杆失衡的秤,将陶沛德的心在剧痛与希望间疯狂摇晃。他死死抓住这一模糊地带,发白的指节捏紧听筒,金属按键在静谧下发出刺耳的咔嗒声。当拨给奉天老友的第九通电话被挂断时,他将额头重重磕在桌面上,嘴里发出孩提般呜咽,刚包好的额头又把纱布渗透。
老孙站在门外端着夜宵进退两难,看着老爷和太太的举动,他咬紧牙槽不敢让哭声发出。好好的中秋团圆节——天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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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廿八
福嵘才刚踏下轮渡跳板,欧国维就慌忙迎了上来:“少爷,老孙头连着两日来宅上候信,说让您到埠后,赶紧给北平处的陶公馆去德律风。”
他脚步一顿:“爸爸回北平了?”
“欸!中秋次日的火车。”欧国维眉间深锁,“原是中秋晌午着人传话,让少奶奶回公馆用团圆宴的,未到酉时又改了主意,说不必来了,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偏那老孙半句话都不肯多透。”
自陶嫣然有孕后,福嵘便差人将欧家老小从天津接了过来,到底是旧人,用起来放心。
“嫣嫣身子可安稳?”一下船便觉得闷热,他解下围巾往臂上一搭,“父亲母亲还在诸暨静养?”
“少奶奶每日晨昏除了练琴就是临帖,倒是安稳。”欧国维继续说道,“十日前诸暨发来电报,说老两口要在五泄寺多盘桓些日子,中秋不返沪。”
福嵘吩咐欧国维将行李先运回去,自己带着小六径往陶公馆。
老孙正要出门去福宅,迎头就撞见福嵘踏进正厅。他眼眶通红,话未出口,泪先流,“姑爷……我们大少爷他……”说着便抽抽搭搭、断断续续将事情头尾讲了个大概。他喉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半句整话也说不成。
福嵘肘部抵在沙发扶手上,掌心复住眉眼,许久才哑声问了句:“嫣嫣可知道?”
“瞒着小姐呢,哪敢让她知晓。”老孙低头抹泪。
客厅里静得只剩座钟摇摆的轻响,投射进来的日光在波斯地毯上爬过半个尺幅后,福嵘才撑着扶手起身。径直往二楼书房走去。
进入书房,他抄起听筒,先给吴韬拨去德律风,后又联系了几个在奉天做买卖的朋友。
挂线后,他看着月份牌——沪平千里路,即便特快,他们也还需两日才能抵达北平。
回到福宅,陶嫣然哼着小调快步迎了上来。
“小心些。”他伸手替妻子捋了捋鬓发,喉间翻涌的酸涩咽回胸腔。终是没敢在她面前显露出半分情绪。
就在福嵘回来的第三日,北平的德律风终于打通了。对面老人一开口便是哭腔。
“嵘哥儿,帮帮爸爸,爸爸实在没了法子,寻...寻不着琛哥儿……”
“爸爸,三日前我已托人去查了。您和妈妈千万保重,没到最后一刻……”话尾终是咽碎在喉间。
他不擅长说安慰的话,事情已至此,任何虚言宽解,不过是拿沙袋堵洪流——待真正崩坝那天,那些被强压下去的悲伤怕是要翻着巨浪涌上来,反而会将人啃噬得更零碎。倒不如由着这股子悲怆慢慢洇开,虽是钝痛蚀骨,但总比乍然的雷劈电闪,能教人多喘两口气。
两人沉默了片刻,对面先开口:“这事,瞒着嫣儿,她胎像还不稳.…”
“知道,我会照料好嫣嫣。”
又过了两日,吴韬的副官将一封密函送至东交民巷的陶公馆,只有一行小字:「奉天城西,东洋军辎重营。」
福嵘接到北平的来电后,吩咐乔治装扮成陶瑾琛留英的同学,替福陶两家前往奉天。
让乔治前往,不仅是为了避免后续无穷无尽的麻烦,最重要的是,他的国籍和英国领事馆背景,谈判起来会比华人稳妥些。
乔治抵达奉天后,特意换上借来的剑桥校服,他攥着英国理事会的介绍信,忐忑地走进军营。
面对松本多疑的目光,他只说“来寻误入战乱的同学”。
松本自是不相信什么“误入战乱的同学”,留着陶瑾琛的尸体是为了勾出更多“敌对份子”。但碍于乔治的背景和国籍才把放人进来,并且乔治还说“带了十足的诚意来”。
他打了个手势,士兵拖出个蒙着粗布的木箱。
松本皮笑肉不笑,踢了踢箱边:“乔治先生运气好,赶上帝国清理垃圾。”
乔治强忍内心的恐惧掀开粗布,腐臭味混着药水扑面而来。他喉结狠狠滚动,强压下翻涌的酸水——长衫裹着的躯体肿胀得几乎要撑破布料。
他看着那只悬垂在箱边的手,想起初见琛时,对方身为领事馆的'文化参赞’,英法中三语流利切换,气质非凡,比英国王子看起来还要矜贵,曾让他万分羡慕。可现在,腕上的表没了,人也……
在这种鬼地方,不由得他多悲伤,他强忍着喉间翻涌,将“拾万圆”本票拍在桌上:“余下的十万元明日汇至正金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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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十日后,擡棺的脚夫刚退下,于静秋就尖叫着扑过去:“我的琛哥儿!我的儿呀……”她指尖触到儿子发胀的下颌——想起儿子换牙时晃着门牙说:“妈妈,我成没牙老虎啦!”她生理性的干呕起来;扶着棺木直不起腰。
陶沛德望着儿子领口撕裂处青紫交加的皮肤,比奉天传来的照片还要可怕。“那晚,我封了门窗。”他喃喃自语,“想留他在家,想打断他的腿,想……”喉结只剩滚动,他说不下去了。
老孙听着陶沛德的低语,喉间发苦:那夜老爷立在楼下,指着少爷的房间说“在窗棂第三格留个活扣...若天意…”
家丁捧着包裹进来,轻声唤:“老爷,寿衣。”墨色宁绸布料里滑出张泛黄纸条,是三年前陶沛德亲手写的尺寸“身长五尺五寸半,肩宽一尺二,袖长……”字迹工整如碑帖。
余静秋捡起纸条,目光停在日期上,又去看看那布料,又转回纸条上,呆愣了足有半刻钟。随后像疯了一样,一头撞在丈夫胸前:“你三年前就给我儿备好了装殓的衣裳?!”她指着棺中青年,声线裂成碎片:“我儿今年才二十五岁!才二十五……你竟给他做寿衣?!”
她用光秃秃的十指发狠地掐住丈夫手腕:“你早知道他会死是不是?”眼泪滴滴答答地砸在丈夫西装上。“前年除夕他冒雪回家,你为什么不拦住他?!为什么让他去送死?!你可是他爸爸呀!!!你把我儿还给我!!!”
陶沛德任由妻子的拳头巴掌砸在身上,目光定在儿子脸上。恍惚间回到他十三岁那年——少年偷穿他的西装,袖子长过指尖,裤脚拖在地上,却非要系条领带装大人。
“手伸进去。”陶沛德对着空气呢喃,将儿子的胳膊套进袖管。系到立领时,纽扣总系不紧。捏着纽扣的手在一直在抖。
于静秋猛地推开他,指向儿子胸前:“你看!沛德你看,他都瘦成什么样了?!”
她的泪砸在寿衣上,深色斑点渐渐连成一片,“这宽大的衣裳呀~他瘦得只剩把骨头,可——”她喉间卡满了刺,每吐一个字都生疼得厉害:“这肿胀的身子,偏把、把这衣裳、撑得、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