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家庭医生过来时,陶嫣然的脊背已倚靠在福嵘胸前。
陈梅用酒精棉擦拭着听诊器,而后轻声说道:“福太太,麻烦您转侧身。”陶嫣然依言转过身去,那冰凉的金属片缓缓贴上她背部靠近肺部的位置,陈梅专注地听着。
片刻后,陈梅从她腋下拿出体温计,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神色微凝,“三十八度九。”说完,又搭上陶嫣然手腕手腕的寸关尺,目光带着探究,“月信迟多久了?”
夫妻二人骤然僵住。还没等他们回过神,陈梅便开口道:“福太太已有两月身孕,西药不能用了,改用紫苏三钱、生姜两片……”她低头记录着,钢笔尖划在病历纸上。
医生走后,福嵘轻轻摩挲着她的小腹,“明天让陈妈陪你去广慈医院登个卷宗。”
陶嫣然突然转身看向他,“那些报纸上的照片…你和她…”哭到干涩的眼睛,还是落下了几滴泪。
福嵘替她拭去泪痕,把人扳回怀里,“看客爱看勾眼珠子的新闻,嵘光也需要话题——不过是戏子搭台,商人唱戏罢了。”
“以后不许让她来家里。”
他抚着她平坦的小腹,放柔声音:“从今天起,谁都不能给你气受。”
她瘪了瘪嘴,“妈妈的生辰礼,该由你来挑。”
“好!以后所有事都由我来操心,你只管安心养胎。”
陶嫣然看着铜镜里映照出的轮廓,突然觉得这张熟悉的脸像隔了层毛玻璃。他说的每句话都能精准地让自己安心。可又好像是精心编织的台词般不真实。
她鼻头一酸,闭上眼,转身蜷进他怀里,不愿再往深处想。
晨雾未散,龙芷柔就被请进福嵘的办公室。
她的高跟鞋在地毯上敲出歪斜的点。从汇中饭店应酬到大天亮,一出门口,就被陈五和两个手下硬拽上了汽车,锁骨处还沾着半片金箔——是某个买办硬要贴的‘招财’。
“福老板这么急找我?是算‘旧账’?还是——”她借着醉意带出几分轻挑:“讨‘新债’?”
福嵘没擡头,钢笔在账本上划出粗重的线:“听说你昨天在惠和百货,碰了我太太的东西?”
龙芷柔忽然笑了,笑声混着酒气:“碰了又如何?”她踉跄着凑近办公桌,“我当是什么事,为串破珠子,至于这么火急火燎的把我“请”来?”她把“请”字咬得极重。
福嵘搁下钢笔,“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我说的不是珠子。”他声息轻淡:“平时你借着我的名头,在片场打压新人,在外面捞好处,我都由着你,可你不该把手伸到我太太那——”
“打压新人?捞好处?”她指尖重重点在办公桌《浮妆蝶影》的档案袋上——那是原本为她为量身打造的剧本。“茉莉坐轿我撑伞?福老板是不是没睡醒?”她抖开领口露出那半片金箔,“昨夜我替您顶了六杯威士忌、五杯白兰地,喝到天亮…上月胃穿孔在宏恩医院躺了十日!”
“你若知分寸,下部新戏的女一号还是你。”
“我要是不呢?”她冷笑:“演戏哪有看福太太的戏有趣!”
福嵘就着她手腕,将人扯过半边桌,直到她双脚悬地,“你再惹她一下试试——”他眼里迸出狠辣。“工部局最近缺功劳——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龙芷柔眼底泛红,“福老板当初从霍马斯那挖我过来时,可不是这幅嘴脸…”
福嵘截断她话头,“那是交易,现在也是!”他甩开她手腕,“做好你的本份,自不会待薄你——”
龙芷柔盯着他无名指上的婚戒——想起初见时,就是这双手绅士地替她拉椅子、切鹅肝,又如何粗暴地撕开她旗袍前襟。
她忽然跨坐上办公桌,旗袍扫落满地文件,双手环上他脖子,整个人俯身贴上去:“不要这么无情好不好?那夜您明明就很迷恋…”
福嵘冷眼看着她:“妓女接客尚知收钱,你倒贴的样子真难看。”
龙芷柔松开他,笑到发颤,“您越是这样…我越想撕下您这身人皮。”她踉跄着爬下桌:“您会后悔的...”
福嵘整理着被弄皱的西装:“门在左边。”
她的高跟鞋踩在《浮妆蝶影》的档案袋上:“您越想把我往泥里摁,我就越……”
“滚出去!”
身后的办公室门合上那刻,龙芷柔整理着凌乱的‘体面‘,她扬起脖颈挺直脊背,迎着逆风阔步前行。想起他方才眼里的寒意,她咬住唇笑了——即便赌上一辈子,也要把他从高处拉下来。
----
沪上的秋阳沉甸甸地压着黄浦滩路的梧桐梢,嵘光影业落地长窗上拉着“《胭脂刀》双城联映三日票房破百万”的横幅被晒得发脆。上海八间影院的三日票房含五日预售票,统计停在“410842”,香港十间英资戏院,同样含五日预售票,传回“601950”的电报码。
嵘光大堂的香槟塔水晶杯被侍者摞到第七层——距庆功宴开始还有四个小时。
暮色漫过外滩时,宾客鱼贯而入,舶来香水的甜味裹挟着南洋雪茄的焦苦在空气中绞作一团——奢靡与腐朽酿成的雾,爬满了宴会厅的每个角落。
龙芷柔踩着高跟鞋踏进大厅,清洁工阿炳讨好地躬身:“龙小姐今晚簪的珍珠钗,比《胭脂刀》的海报还亮堂。”
“油嘴滑舌。“她从手包里摸出块银元抛去,“福老板到了没?”
阿柄接过银元道谢,回道:“福老板到了一阵子了。”
“龙小姐的打戏比武生的刀花甩得还飒利……”
“龙小姐今天真漂亮,和戏里一样夺目……”
……
……
……
龙芷柔在宾客的奉承声中笑得明滟,余光却始终黏在二楼倚着栏杆的福嵘身上。男人西装革履,正偏头与英国片商谈笑风生。
侍者托着银盘经过时,龙芷柔擡手拿了一杯伏特加,将药片丢进杯里。等英商离开后,她扭着猫步踏上二楼,“福老板,漏接我六次敬酒了,今晚贺《胭脂刀》双城开门红,这杯能赏脸不?”
福嵘走到沙发坐下:“龙小姐的‘敬酒’总藏着海丁酮的苦,谁敢接?”
“福老板寒碜人不是——”她将酒杯里的伏特加昂头饮尽,径直走向沙发,望着他瞳孔里自己扭曲的倒影,慢慢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