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民国二十年,元宵过后。
上海的湿冷比腊月时更钻人心,苏小乔蜷缩在被窝里,眼皮像灌了铅般沉重。想到福嵘晚点会过来授画——说旁人教不出个模样,得他亲自点拨,这才扒拉着床头撑起身子。
她推开书房门,看着案台堆满的文房。顺手打开一个描金漆盒,几支紫毫笔杆缠着明黄缎子,边角残云纹半隐半现。小六送来时说,是北平寻来的前清内造之物,用作初学控水最合适。
墨滴在纸张上晕开个灰团——第三张试笔纸了,玉兰花的轮廓总像浸了水似的,浮浮沉沉。
书房门“吱呀”推开,福嵘走了进来,将大衣搭在椅背上。从身后拢住她:“错笔亦可生山河。”
他掌心纹路裹住她微颤的指节,就着晕染的墨痕游走,墨团化作蜀地险峰时,苏小乔喉头猛然涌上酸水,她急忙把人推开,踉跄着跑向浴室。
几番折腾后,她似想到什么,指尖搭上寸关尺,脉象沉取有力。她又换了左手诊右手尺脉,仍是同样的沉实感,一瞬间她又哭又笑。
福嵘跟来时,见到她这般模样,赶忙把人扶出来,手往她额间探去:“可是哪儿不舒服?”
她拽着他手腕,“一、一个多月了。”
“什么?”
苏小乔将他的手轻轻覆在小腹上。
福嵘愣了好一会,突然单膝跪地,耳朵贴着她尚未起伏的腰线,“在动!我听见了!”
“才月余...”苏小乔被他孩子气的模样惹得破涕而笑,手指轻柔他后颈碎发。
他起身,把苏小乔牵到对面客房,比划着婴儿房的布局,“窗台位置要改——底下铺要三层波斯地毯,等孩子会爬了,任他在这儿打滚。”说着,又走去推开露台门,指着楼下玉兰树,“那儿!造间玻璃花房,冬春都有暖阳,孩子就在那儿学步——”转身时撞翻案头砚台,墨汁泼脏了西装裤也毫不在意。
一通比划后,便在苏小乔额上落下一吻,嘴角笑意不减半分,“你等我一会儿。”
苏小乔还没反应回来,他便带着小六匆匆出了门,徒留她一人在屋里哭笑不得。
春荼上完裁缝课回来时,已是旁晚。见福嵘和小六正往汽车卸东西,她放下布袋,忙去帮忙,低声询问小六,“不年不节的,咋运这么多东西?”
少爷高兴,小六也高兴,他咧着一口白牙笑,“乔夫人怀小少爷了,”他晃着手中的皮箱,“我家少爷跑遍了上海滩的洋行,说英国王室的孩子就用这种料子。”
春荼猛地钳住他手腕:“你方才…方才说小乔…真的?”
福嵘出来时,打断了两人对话,“一会惠和百货会送婴儿床过来,你俩候这。”此刻他实在不想有人去叨扰他一家三口。
客厅除了他们载回来的,陆陆续续仍有人送东西过来,全是孕妇和婴儿用的东西,因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送来的衣服、玩具,都是男女各一份。
苏小乔扶着楼梯栏杆,看着楼下琳琅满目的东西,小六和春荼几乎没地下脚,她转头嗔怪,“脉象才刚显……”
“高兴!”福嵘指尖点上她的唇,“我的孩儿应得世间最好的。”忽而又想到什么,从西装内袋掏出个红布包,里面躺着枚平安符,“路过静安寺求的——住持说要放在枕头下。”
他又笑“今日太仓促,改明儿寻他十个八个高僧来家里祈福。”
苏小乔想起那年在隆福寺——她跪在蒲团上祈福,福嵘斜倚着庙门把平安符叠成纸鸢:“求这些泥塑木雕,不如求我。”
她眼底泛红:“你从前不信这些。”
“从前不信,如今——”他指尖抚过她小腹,呢喃道:“恨不得把满天神佛都请来——护住我的妻与子。”
他把人扶到贵妃塌上,拿来了套德国听诊器,单膝跪在塌前,有模有样地把听诊器放在那扁平的肚皮上移动。
“你会不会?”苏小乔被他弄得肚皮发痒,想要起身。
“虚!”他把人按下。
苏小乔看着他为捕捉那虚无的胎动,保持着姿势足有一刻钟,便由他胡闹。
“真听见了!”他猛然擡头,眼底炸开一抹孩子般的笑意,“像蝌蚪甩尾!”
她揪着他领带笑出泪花,“哪有人这样编排孩儿的...”
夜色漫进窗内,楼下传来了米饭香,苏小乔盯着仍附在她肚皮上的男人,忽然觉得这世间原来如此美好——泥淖里挣扎多年,终于有人捧着星光来接她,连未来的日子,都像他身上的古龙香,甜得让人想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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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港影业交流晚宴
“陈监理,这杯敬您远道而来。”福嵘将杯沿压得极低,“嵘光新推的有声双色电影在中国目前可是独一份。”
陈启山转动着翡翠扳指,说着一口半咸淡的港普:“福老板的新式电影自然是顶呱呱!只是...”他顿了顿,“嵘光要抽走六个仙,影院老板们怕是啃不动呀——上海滩行规顶多抽三四个仙。”
宴会厅另一角突然爆出笑声。霍马斯端着酒杯踱来,老式怀表链在缎面马甲上叮当作响:“现在的年轻人总以为拿着所谓的新技术就能打天下。”他斜睨着福嵘,嗤笑道:“四成抽头能保本,六成?怕是要把棺材本都赔进去!”
“上个月美利坚院线开有声片首映,站票都炒到三美元一码——陈监理应该比谁都清楚。”福嵘抿了一口酒,“老式默片演不过三巡就凉场,双色有声片能连映半月。”
“侬只赤佬放啥狗屁!老子黑白胶片捧红的女明星,能从十六铺排到曹家渡!”霍马斯的银杖指向福嵘隔壁的龙芷柔:“你问问这贱胚子当初是怎么求老子给她加戏的?”怒意混着白兰地酒气扑来,他冷笑道:“说起美利坚那场首映,真是闹了个大笑话,影片放到一半,歌都没唱完,就烧了两台放映机。”
龙芷柔被羞辱,却一声不吭,往日的伶牙俐齿似碎在杯底,只低头捏紧酒杯。
福嵘看了龙芷柔一眼,“至少观众记住了歌剧院的色彩和唱词,而不是一成不变的黑白哑片。”
火药味越发浓烈。
“老霍啊,”陈启山擦拭着金丝眼镜,出声打圆场,“我看了下《维克的情人》那剧本...床戏是不是多了点?电检处最近在抓风化。”
“观众就爱看这个!”霍马斯踹开椅子坐下,“《维克的情人》光预售就刮进九万鹰洋!”
福嵘吩咐人搬来了一台德制便携式放映机:“陈监理赏脸看个新鲜玩意。”
两名工人擡着镌刻“ernemann”钢印的铁皮箱。50公斤的德制放映机在瓷砖地上发出沉闷的移动声。齿轮咬合声中,便携式碳弧灯迸出蓝白色火花。
待放映机组装完成,折叠油浸帆布展开的瞬间,沉萦的“残阳色”旗装在双色画面中泛着虹光,紧接着有声对白从喇叭里传出哀怨的女声:“潘少裘,你可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