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宁寿林得到准信后匆匆北上,谢玉龙听到有人记账,便多留了两天。吃饱饮足的他绕着上海打了个圈,晃到城隍庙时,见那义诊的摊位还在,好奇心驱使下,便走了过去。
“牡丹姑娘?”他几步上前,嗓门炸开时,引得路人纷纷回头,“真是你!”
苏小乔手中的捣药棒猛地顿住,碾船里的药材发出刺耳声响。“牡丹”二字如细针扎进耳膜,她脊背骤然绷紧,侧身避开对方视线:“先生认错人了。”
“认错?”谢玉龙又跨前半步,偏头去看她低垂的脸,“那年百花院南北盛宴,你以花魁压轴,福少爷当场押下东西两笼作彩头——那等气派,全北平城谁能记错?”
围观人群开始交头接耳。
苏小乔攥紧捣药棒,指节泛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谢玉龙还要再说,陈德善的烟袋锅敲竹棚声响起。老大夫分开人群,盯着谢玉龙的酱色马褂:“这位先生若要问诊,后面排队。德善堂的医女都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没听过什么北平旧事。”
谢玉龙梗着脖子后退,目光仍在苏小乔身上打转:“怪了,这身段、这眉眼,明明和百花院的牡丹姑娘分毫不差……”他嘀嘀咕咕转身,鞋跟碾碎脚边的药渣,忽然想到什么,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眉眼带起三分笑影:“福少爷不也在上海嘛......”
暮色从木格窗漫进德善堂时,苏小乔正蹲在地上归整义诊用的竹篾箩。陈德善的烟袋锅磕在百子柜上,尽管声音细微,也惊得她手中篾箩一颤。
“别忙活了,随为师来。”
后院的杏树早已落尽叶子,枯枝在暮色里像根焦黑的药杵。陈德善立在石磨前,烟袋锅明明灭灭,他目光扫过她煞白的脸:“白天那人说的事,有几分真?”
艾绒的苦味从药房飘来,刺得人喘不过气。
苏小乔想起陈德善第一次教她在冬瓜皮上练针时,说“医人先稳手”。此刻她的双手却抖得握不住袖角,否认的话,卡在喉间半句说不出。
老大夫盯着杏树枯枝,半晌开口:“你既不出声,老夫便明了。”他擡手搭在石磨边缘,磨盘上还沾着苏小乔上午碾的附子粉,“从明日起,就别来了。”
一句“老夫”;一句“别来”。让苏小乔如坠深渊。
“师父!”她扑通跪下,膝头撞在青砖地上,“求您留下弟子!弟子……能吃苦,能半夜起来碾药……”她抓住老人的衣角,泣不成声,“弟子可以不做医女,只求能跟着您碾药、抄方……”
陈德善望向她:“你初来那日,说想学医救人。我教你认黄连时说过什么?”
“黄连虽苦,却能清火。”
陈德善决绝地抽回衣袍,“可有些火,纵是黄连堆成山——也压不住的。”他转身背对她。
“师父,弟子求您…留我做个柴火丫头就行,三德力气小,我给他劈柴……”她额头“砰砰”磕在地上。
老人的烟袋锅猛地抖了一下,火星溅在雪地,转瞬熄灭。他想起这丫头刚来时连白芷和苍术都分不清,如今却能扎得一手稳针,靠的便是臂上密密麻麻的针眼。他轻叹一声,终是转回身:“孩子,别怪老夫心狠,”枯掌抚上她发顶,声音像浸了水的纸,“德善堂的药柜能装百样药材,却装不下世人舌根上的刀。”
苏小乔眼泪婆娑,哽咽着扯出个笑,“师父…生在泥淖的人,是否撞碎翅膀,也越不过万重山?”
老人没有搭话。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掠过苏小乔的发梢。她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抖着手摘下福嵘送她的“杏林”领针攥在手心——他送她时说“愿你羽破长空”,此刻金属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倒像是从世道磨出来的刺。
暮色彻底沉了,杏树的枯枝在院墙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药柜上密密麻麻的抽屉标签。苏小乔踉跄着脚步走到门口,她蹲身抚着门槛边缘——初来那日,她几乎是小跑着跨过这道木栏,满心想着终于能洗净铅华。此刻,她的腿像坠了千斤秤砣,每挪动一寸都如赤脚踩在碎瓷上,带血的、连心的——不过短短数月,这道门就从新生的渡口,变成了横在心中的天堑。
上海的腊月总是浸在冷雨里,屋内炭盆虽烧得噼啪作响,可寒气却不见减。春荼进来加炭时,终是忍不住劝:“从昨夜回来,你就看到现在,身子怎受得了?”
苏小乔盯着膝头上缺了封面的《千金方》,指尖划过“产后止血”的条目时,眼泪再一次滴落。
春荼跨步上前,猛地合上书本,露出眼底红血丝:“在城南巷替刘娘子接生那晚,你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跪了快三小时,石头扎进肉里都没知觉!”她从针线笸箩里捏起那柄银镊子,“我足足夹出五粒带血的碎石片,最小的比米粒还小——”她声音陡然发颤,“现在每逢阴雨天,膝盖里的碎渣就像活过来似的,扎得你整宿整宿睡不着!这种破行档不做便不做了。”
“春荼…”苏小乔把头埋进她怀里,猛捶大腿,哭得苦涩,“为何男人收刀能换身皮,却容不下我洗妆摸药罐?为什么…为什么如此不公?”
春荼擡起袖子往脸上一通乱擦,“他们懂个屁,你这双手能从鬼门关抢人,凭什么握不得银针?”她把人扶正,“明儿,我们就找间铺子,就叫’小乔医馆',我给你打下手,”她咆哮着,“碾药、熬药、记脉案,样样都行,我们样样都行,什么德善、德存,让他们放狗屁去——”
“婴孩是家里的命脉根,你说…你说,哪个敢让我这种脏手去碰?”
两人泪眼对泪眼,久久沉默,哭到发不出声响。
腊月廿八——桌上摆上最后一道菜时,门外的汽车喇叭声紧跟着响起来。
春荼替福嵘褪去大衣,便和小六去偏厅用饭。
福嵘牵着苏小乔往餐桌上落座,“除夕夜老宅要祭祖,虽说不是正经牌位,但形式还是要走,明日——”
“知道的,往年不也一样吗!”苏小乔给他盛了一碗鸡汤,“用陈年火腿吊的汤,香菇煨透了芯,你尝尝咸淡可还合适?”
“委屈你了。”
苏小乔摇头,低头搅着汤羹,:“我不想学医了。”
福嵘握汤匙的手一顿:“为何?”
她避开他的目光,“看医书太闷了,还时常见血。”
福嵘望着她发颤的睫毛,忽然轻笑:“随你,”他夹了块酱鹿筋搁在她面前的白瓷碟里,“省得你整日拿身子试针,看得我心惊。”
苏小乔如嚼纸般吞下酱鹿筋,喉间滚动数次才开口,“我想去学画画,您看行吗?”
“只要你欢喜,有何不行?”
她擡头看他:“可是…可是我手那么笨…”
“你画的静脉图,比美院学生的素描稿还工整。”福嵘搁下筷子,掌心复住她发凉的手背,“开春后,给你找个留法的女画家…”
话音未落,苏小乔便打断他:“我不想学西画,想学你案头那些……”她望着墙上福嵘替她描的丹青,虚虚一指,“像你画的这般,水墨里藏筋骨的——”
“好!画花鸟鱼虫,自有其趣。”他嘴角勾起一抹宠溺,“画我长衫立案,也无不可,只要你执笔,便没有不可入画的。”他执起她的手,将她掌心贴在胸前:“只是别和自己较劲。”
苏小乔嘴一瘪,泪珠子就砸在他手背,“爷,为何待我这般好?”
他将贴在胸口的掌心加重了两分力道往心脏处按:“没缘由——偏生它只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