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自白(下)
第三十二章自白(下)
“你会丢下我和子旭去找她吗?”我红着眼眶问他。“不会的,”他就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低下头,“我知道她好好活着就足够了。”望着爸爸日渐消瘦的身体,还有被生活一点点压弯的脊背,我实在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在此之后,他似乎将赵雪阿姨从记忆中完全抹去,直到2007年夏天。子旭,你一定还记忆犹新吧,二年级的暑假,爸爸带我们去谷里旅行。那是你平生第一次出远门。当亲眼看到大海的那一刻,你的小脸蛋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眼中满是渴望与震撼。爸爸带你堆沙子,挖贝壳,再套上救生圈下海游泳。我们还一起坐大轮船,置身于海天一色的画卷里,靠着船舷远眺浩瀚的蔚蓝。我为你拍了好多好多照片,全都冲洗出来装进相册。如今,正是儿时的你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陪伴着妈妈度过想你的每一夜。可是,八岁的你不会注意到,那场愉快的旅途中,妈妈始终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旅行的最后一天,我的预感终于成为现实。爸爸把我们送上回程的火车,而他自己却以“办点事”为借口留了下来。我自然清楚他要做什么。“你还会回家吗?”上火车前,我牵着你的小手,悲戚地问他。“当然,因为你和子旭就是我生命的全部。”他在我耳畔说,“我这样做,只为和她还有过去的人生说再见。”我足足等了一星期,那是我这一生中最煎熬的日子。爸爸没有食言,他的确回家了。可他的模样变了,变得我快要认不出来——整个人瘦到脱相,脸色苍白,嘴唇没有半点血色。他的右胸受了严重的刀伤,因为伤口感染高烧不退。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先是摇头,在我的再三追问之下,才不得已说出实情。“金大为,我这辈子最恨的人,本该像毕胜利和赵骏一样死在这把刀下……可惜,就差那么一点啊……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爱管闲事的警察,我胸口上的伤,就是和他打斗中留下的……我的运气不错,逃了出来,伤口简单做了处理……我担心金大为把我认出来,警察知道了我的长相,会在火车站守株待兔……所以,我是一路坐着不需要实名制售票的大巴…
“你会丢下我和子旭去找她吗?”我红着眼眶问他。
“不会的,”他就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低下头,“我知道她好好活着就足够了。”
望着爸爸日渐消瘦的身体,还有被生活一点点压弯的脊背,我实在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在此之后,他似乎将赵雪阿姨从记忆中完全抹去,直到2007年夏天。
子旭,你一定还记忆犹新吧,二年级的暑假,爸爸带我们去谷里旅行。那是你平生第一次出远门。当亲眼看到大海的那一刻,你的小脸蛋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眼中满是渴望与震撼。爸爸带你堆沙子,挖贝壳,再套上救生圈下海游泳。我们还一起坐大轮船,置身于海天一色的画卷里,靠着船舷远眺浩瀚的蔚蓝。我为你拍了好多好多照片,全都冲洗出来装进相册。如今,正是儿时的你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陪伴着妈妈度过想你的每一夜。
可是,八岁的你不会注意到,那场愉快的旅途中,妈妈始终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旅行的最后一天,我的预感终于成为现实。爸爸把我们送上回程的火车,而他自己却以“办点事”为借口留了下来。我自然清楚他要做什么。
“你还会回家吗?”上火车前,我牵着你的小手,悲戚地问他。
“当然,因为你和子旭就是我生命的全部。”他在我耳畔说,“我这样做,只为和她还有过去的人生说再见。”
我足足等了一星期,那是我这一生中最煎熬的日子。
爸爸没有食言,他的确回家了。可他的模样变了,变得我快要认不出来——整个人瘦到脱相,脸色苍白,嘴唇没有半点血色。他的右胸受了严重的刀伤,因为伤口感染高烧不退。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先是摇头,在我的再三追问之下,才不得已说出实情。
“金大为,我这辈子最恨的人,本该像毕胜利和赵骏一样死在这把刀下……可惜,就差那么一点啊……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爱管闲事的警察,我胸口上的伤,就是和他打斗中留下的……我的运气不错,逃了出来,伤口简单做了处理……我担心金大为把我认出来,警察知道了我的长相,会在火车站守株待兔……所以,我是一路坐着不需要实名制售票的大巴车回来的……”
“为什么要做那种蠢事?万一你被抓住了,我和子旭该怎么办?”我哭着质问他。
“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想做最后一搏……如果这次不动手,我这辈子就不可能再有机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血病,听着,小芳,”爸爸的语气很平静,“我查出了白血病。”
“你说什么……”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白血病,”他不断重复着那三个可怕的字,“之所以瞒着你和子旭,是不想让你们担心……”
“看医生了吗?不,我得带你去治病。赶紧的,现在就去!”
“没有希望了。”他摇摇头,“医生说,我活不过年底……”
“你说什么胡话?”我朝他大吼,“就算倾家荡产,你也要给我去治!”
“别白白浪费钱了,都留给你和儿子吧。”
“你,你难道忍心我变成寡妇,难道忍心子旭失去爸爸?”
“理智一些,小芳,生老病死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他轻柔地安抚着我因哭泣而颤动的肩膀,凹陷的双眼里透出不可动摇的执拗。
真是对不起,子旭,关于爸爸的病情,我们一直瞒着你。哪怕他的健康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在你面前,我们也会默契地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他终究还是在那个冬天离我们而去。看着伤心欲绝的你,我也暗暗想着,该不该早点告诉你这个残忍的真相,又该不该告诉你爸爸深藏心底的秘密。
“答应我,小芳,”临走前,爸爸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对我说,“关于我的一切,不要告诉子旭……他怎么能接受,他的爸爸是个杀人犯……不要,千万不要告诉他……”
那是个飘雪的寒夜,你在屋里正睡得香甜。
当爸爸形销骨立的身躯化为一抔灰烬,我手捧着木盒,终是难以相信,我最爱的男人死了。我深知,我将不得不用尽一生来接受这个无情的事实。
当你跪在“毕胜利”的灵前,祭拜一个错误的名字,妈妈的心里不是滋味。可又能如何呢?只能继续沉默。
爸爸走后,那些令人心碎的漫漫长夜,你总是哭着鼻子钻进妈妈的被窝,只有妈妈整夜搂着,你才能安心入睡。子旭,你知道吗?与其说是妈妈安慰经历丧父之痛的你,不如说是你给予了妈妈无尽的温暖和慰藉。我没有再流过一滴眼泪,只因为还有你,你就是爸爸生命的延续。所以,妈妈坚强起来,去履行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母亲应尽的义务。
九年后,妈妈手握着确诊脑肿瘤晚期的报告,孤零零地站在第一人民医院的门口。春光明媚,透过梧桐树的枝叶洒在脸上,让我眯起了眼睛。在那生机勃勃的春天里,我眼前浮现的却是陪伴爸爸走过的最后岁月。
子旭,实话说,得知自己身染绝症后,妈妈一点儿也不难过。人的生死自有天数。医生说,脑肿瘤的发病率仅有十万分之四,感染上它真是不幸。可相比爸爸于茫茫人海中与我相遇,相比你穿越尘世轮回来到人间,这样的不幸实在微不足道。在这亿万分之一的渺茫之中,妈妈牢牢抓住了幸福,那么,命运还有什么值得我埋怨的地方呢?
妈妈开始思索,该如何巧妙度过余生的最后时刻。摆在我面前的首要问题是,该不该、该如何告诉你这个坏消息?如果你知道我的病情,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让我治病,一定会不惜放下学业来照料我吧?最了解儿子的莫过于母亲。你长得像爸爸,脾气却随我。
越是往下想,妈妈越是能体会到爸爸当年的心境,越是能理解爸爸做出的抉择。那阵子,我时常梦见爸爸,梦见他的红色夏利,梦见夜色笼罩下的京州城,梦见那场难忘的海滨旅行。我听见他的声音,他喃喃地对我说,他就在那里,等着我归去。
请原谅妈妈,子旭,原谅我一直将病情瞒着你,原谅我欺骗你在谷里找到了高薪工作。妈妈不过是想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凋零。离开家乡的那天下午,妈妈悄悄去了学校,隔着操场外的铁栅栏,欣赏你在绿茵场上踢球的身姿,无言地与你做最后告别。然后,怀着深深的眷恋,登上开往谷里的单程列车。
当然,之所以选择将谷里作为生命的终点,背后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妈妈想亲眼见见那位让爸爸念念不忘的赵雪阿姨。为了掩盖爸爸的杀人罪行,甘愿放弃一生的幸福,嫁给夺走自己贞洁的强盗,那是何等崇高的牺牲啊!从十六岁到四十八岁,三十二年的漫长岁月里,她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是不是还在痴痴等待着,等待着猛虎岭上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少年?
是的,一定是这样。作为女人,我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心情。虽从未和她见过面,但我们心意相通。我不能再保持沉默,不能让尘封的往事随我而去。关于爸爸的一切,不管怎样,我都必须让她知道。
我要告诉她,她爱的那个人,怎样活着与死去。
我要告诉她,她爱的那个人,一刻也没有放弃找寻她的消息。
我要告诉她,她爱的那个人,在失去意识的弥留之际,无数次呼唤着她的名字。
在那座遥远的城市,我终于见到了她。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赵雪阿姨是个好心人。她为我提供了工作机会,妈妈便以保姆的身份在她家住下,酝酿最后的计划。在我被脑袋里的肿瘤彻底杀死之前,还有不得不去做的最后一件事——为爸爸报仇。
是啊,我本不该恨金大为的。甚至,如果没有那场由他亲手制造的悲剧,我这辈子是万万不可能遇见爸爸的。仿佛是命中注定一般,1984年猛虎岭上的那个下午,阴差阳错地改变了我们三个人的一生,也把你带到了人世间。
到了谷里,我更加频繁地梦见爸爸。梦里的场景千篇一律——十年前的雨夜,他紧握闪着寒光的匕首,孤注一掷地向仇人扑去。那时候,他早就做好了再也回不来的打算。
事后我曾问他,若是他没有患上白血病,还会不会想着报仇。
爸爸笑着摇了摇头。如果是这样,他会陪伴儿子长大成人。
“请原谅我的任性和自私,小芳。事已至此,”他说,“如果不试一次,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子旭,还记得小时候爸爸常对你讲的《史记》里伍子胥为父兄报仇的故事吗?那是他最喜爱的历史人物,因此才给你起了“子旭”这个名字,以寄托他的心志。每当叫起你的名字,他都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放下年少时的仇恨,不要忘却立下的报仇誓言。
既然如此,就由我来亲手终结吧。
五天前,2016年的最后一夜,我站在爸爸的仇人跟前,举起爸爸最珍爱的匕首。那一刻,我感到爸爸的灵魂悄然附着在我的肉身之上。我们一体同心。没有丝毫犹豫,就好像是爸爸握着妈妈的手,如判官落下法槌那样,对那个恶人做出迟到三十二年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