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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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菊听到门外的动静,忙冲到前铺。她看到薛兆时,那人已经趴在自家小姐的身上,如死人般毫无生气了!
三秒的惊吓后,阿菊冷静下来,大喊着让院内的老三出来帮忙擡人,指挥吓愣了的薛沛霖赶紧打电话让家里派车来,自己小声安慰盛月荷一番后,忙向协和医院跑去。
李韵芝的大哥李瑞谦是协和医院的大夫,也是薛家多年以来的家庭医生。在医院门口,李瑞谦带着一众护士等待着薛兆。
他印象中的薛兆还停留在他小时候:那小子意气风发,在华商跑马场里非得和那洋骑师一决高下,最后江城最有名头的那个洋骑师竟被薛家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给赢了,而他是在场唯一一个下注给薛兆那匹马的。
那一年,薛兆十四岁,转眼间已过了十一年,他后来留学德国,也不记得那小孩什么样了。
薛兆被穆老三背着送进医院时,李瑞谦惊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却面容枯槁,他的衣服如破布巾子般勉强遮住身体,脸上和身体上早已分不清哪是血哪是泥。江城薛家的二公子竟会落魄至此!
手术室门口,众人焦急等待。
薛霁拄着拐杖,勉强靠在墙上。他依然不敢相信李瑞谦刚刚说的话,自己的弟弟是营长,怎么会子弹打入如此之久却没有取出?阿菊抱着安慰眼泪止不住的薛夫人,薛老爷站在一旁,连连叹气。听到消息后连睡衣都来不及换的俞子安在医院跑上跑下。此时的盛月荷倒没有哭,她站在那里,眼睛盯着手术室门口的灯,一眨不眨,如死人一般。
所幸主刀的是李瑞谦,薛兆打在腿部和腹部的两颗子弹被取出,只是他拖着伤疲劳过度,能不能挺过来就要看造化了。
医院刚受过灾,各项设施不够齐全,条件也艰苦,手术过后的薛兆被接回家照看。
薛家刚把病人擡下车,就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乱闯?”穆老三拦在门口。
“就是知道这是薛宅,我们才来的,抓的就是这躺在担架上的人!”来人是警备司令部的。
这话倒引起了薛老爷的注意,他走上前去,厉声问道:“我儿子有何罪要你们在人还没醒的时候就要抓走啊?”
“他是不是蔡廷开的部下?”
“是的,他是九路军蔡军长的部下,在上海打日本人的那个九路军!”回话的是俞子安。
“我们抓的就是在上海打日本人的九路军!”警备司令部的人说完便要往前闯。
俞子安忙上前阻拦,司令部的人全说道:“俞公子,我们是奉上头的命,今日这面子怕是给不了了。”
盛月荷这才知道报纸上写的不是谣言,她手里抱着刚刚手术薛兆换下来的旧衣服,摸到了刚刚已经发现的那把枪。眼看着来人还要往里闯,穆老三和薛家家仆已经拦不住了,盛月荷一把掏出枪,慌乱中给枪上好膛,指着领头的人冲上去:
“你要是敢带走我丈夫,我就先毙了你!”盛月荷说话的语气不大,她的手在颤抖,但那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大有以死相抵的样子。
来人被震住了,他们没想到一向温柔善良的盛兴斋老板竟然敢做这事。
“薛太太,我们打心眼里佩服薛副营长,但这事儿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你先冷静!”领头的人一边打手势让其他人放下枪,一边劝说着盛月荷。
“我丈夫不是叛徒!他在上海受枪林弹雨的时候,你们在哪儿?你们有什么资格抓他?”盛月荷依然拿枪顶着那人的脑袋。
“叛徒”两个字倒让薛家人搞不明白了,这打日本的英雄怎么会成叛徒呢?
“上面没让他们打,他们非要打,这怪谁呢?”说话的是后面一个兵,话还没说完就被领头的喝回去了。
领头的继续劝说:“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对不住了,薛太太!”说完便要抢盛月荷手上的枪,争夺之间不小心“砰”地一声,子弹从薛兆的枪中发出,擦过盛月荷的腿,又从地上弹起来,打到领头那个兵的腿上,场面变得一团混乱。
突然,警备司令部的传令官跑来,朝空发了一枪让整个场面安静下来。
“叶司令说了,任务取消,全部人回营!”传令官说着,眼神不屑地瞟了一眼坐在地上那个领头的兵,骂了句“芍货”!
坐在地上的兵忍着剧痛,问道:“怎么又取消了?不是说九路军的都要抓吗?”
“上头传话下来,这个不抓!快点把你的队伍整好,丢人现眼的东西!”
“妈的,一天一个样,他们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老子们跟着遭殃!”
薛家门口的一场冲突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了,他们不知道九路军什么时候成了叛徒,也不知道为什么本要抓的人又不抓了,但不管怎样,薛兆是保住了。
此刻薛家人也无法去问盛月荷这其中缘由了,因为她的腿也因为刚刚擦过的子弹而受了伤。
盛月荷的腿伤无碍,只是留下了一道疤,阿菊因为这道疤抹了不少眼泪,可盛月荷倒觉得没有什么,相较于先生,她的这道疤又算些什么呢?
薛兆在床上躺了一周,依然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盛月荷每天在家里给他煎药喂药,也为他洗澡上药。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男人的身体,但却没有时间想别的,因为那人身上的伤早已把自己的思绪打乱。那些伤疤一条一条的,如丘壑般蔓布在本该平整的身体上,有深有浅,从颜色上看有旧有新,新伤还覆着旧伤。究竟是什么样的战争会让一个人成为这样子?
盛月荷想象不到,即使是看着报纸上的照片也依然想象不到,没有亲历过战争的人又如何想得到?
盛月荷听人说宝通寺非常灵,便带着阿菊来到了洪山山麓的宝通寺。正上着台阶,两人听到了经过两个妇人的对话:
“这宝通寺可真灵!”
“那可不,一愿换一愿,怎么能不灵?”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要诚心,就得拿同等的条件给佛祖去换。若是要救人的命,就得拿个人的命换,你懂了吗?”
这话可把阿菊吓到了,她忙拉着盛月荷,说:“姑娘,咱还是回去吧!”
“傻阿菊,这话你也信?”盛月荷安慰着阿菊,“你要是害怕,就在外面站着,我进去,好吗?”
阿菊点点头站在了外面。大殿上,盛月荷跪在佛祖面前,双手合十,紧闭双眼,缓缓说出自己的愿望:“佛祖,信女盛月荷前来求愿,求佛祖保佑我丈夫,薛家二子薛兆能够渡过此劫。他是为抵御外敌而杀人,请佛祖不要带走他的命……“
“月荷知道佛祖保佑人不分国籍,若他杀人算是造孽的话,我愿以自身性命来交换他,替他偿还!”
盛月荷从宝通寺求愿回来,依然如往常一样在床边为薛兆擦洗身子。阿菊抱着一摞信进来,嘴里念叨着:“真是的,姑爷人都回来了,这信才寄到!”
那是一摞摞单独给盛月荷的信。
夜晚,盛月荷蹲坐在床边,借着床头灯的光,打开这一个个信封,信封里面没有信,掉出来的只有那一朵朵枯萎的白色雏菊。
盛月荷回头望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刚刚剃了胡子的他看起来干净了很多。他的眉毛很粗,头发很硬。盛月荷记得父亲曾说过:头发硬的人命也硬!盛月荷想着这句话,不自觉笑了,便拿手轻触着这硬硬的短发,一边触碰着一边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