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这株梨友是从老宅旁移来。起初它病病恹恹,树叶都快掉光了,没想到它竟恢复过来,今年终于开始结果。”卫柏说道。
顾雁昂头打量起梨树:“原来深秋的梨树这么美。”
虬结如龙的枝干上,有些树叶仍是深绿,有些绿里
透黄,有些灿黄如金,还有些黄红相间,甚至殷红如血,各色交织,斑斓锦绣。一颗颗金皮梨果,在其间若隐若现。秋风拂过,几片黄叶混着红叶翩然落下。她以前从没见过,同一棵树上,竟同时存在这么多颜色。
顾雁看着梨树。而卫柏看着她,轻声道:“老宅旁的梨树林,每到这季节,都美得无与伦比。以后带你去看。”
“好。”顾雁顺口应下。她看了半晌,还没数清树上到底有多少颜色,不由得发自肺腑地称赞:“你真漂亮。”
树叶随风轻摇,似在回应。
方才听到这棵树的来历,顾雁竟有些同病相怜之感。她上前几步抚摸树干,轻声道:“我明白你。只有你独自来到梁城,前几年生病,可是在思念家乡?后来发现卫……”她生生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贼”字,又道,“殿下对你不错,便渐渐好起来了,对吗?”
粗糙树皮划过指腹,她轻轻叹气:“不过,你与家乡的兄弟姐妹仍站在同一片土地,头顶同一片天空,看到同样的日月星辰。它们也在想你,所以,你不孤单。”
这些感触,是在安慰梨树,亦是在安慰自己。
一身青莲色长裙的她站在树下,与树絮语。夕阳霞光透过斑斓树叶,落在她身上,似是为她披上一层浅浅金光。“余生且长,以后要好好活着呀。”顾雁温柔叮嘱着,侧身倚着树干,将额头抵在树干上。
卫柏怔怔看着她,心跳似漏了一拍。
他以树为友,对树说话,世人看来无异癫痴有病。外人不知道,但贴身侍从们多少都知道。他们不敢当面质疑,但那种像看病患的眼神骗不了人。而她,不仅早早就一语猜中,现在带她与梨友相见,她还如此自然地与梨友说话,也把它当作初见的友人,全然没问梨树也算人么……真能听懂人话么……等等嘲笑之语。
卫柏踱步上前,来到她身边,说道:“东园是我母亲住过的地方,其实父亲封王之后,她才从老宅搬来,只住了不到一年,后来空置至今。成婚以后,你就住这里。这是它的家,亦是你的家。”
顾雁被他牵着手,内心五味杂陈。
过去她一直以为,卫贼只把容娘当作兴来逗乐的侍婢,没想到他竟深情至此,不仅百般讨她欢心,还把母亲住的园子给她……但另一方面,她深知卫贼为掌控权力,能怎样无情。
所以,野心家的深情,有几分可信呢。
何况她是顾雁,就算卫贼要娶她当夫人,她却不能嫁他呀!
此刻他越说要娶,她越发焦灼——看来必须得走了,刻不容缓,带阿娘和兄嫂离开梁城!夔州也好,哪里也好,离卫贼越远越好!
见她沉默不语,卫柏问道:“怎么了?”
好吧,既如此,她该好好想想,如何利用他来实现目标。
顾雁转身面对他,说道:“不久前,殿下还百般怀疑我,眼下突然态度大变,实在教奴婢惶恐。殿下向来谨慎,若改日嫌弃奴婢了,只怕我又得从这里搬出去。”
她温婉忐忑的声音,惹得卫柏无比心疼。他牵起她的手托在掌心,摩挲着她的手背,温声道:“有些人只需交谈寥寥数句,便知是否同类。有些人朝夕相对十年,仍话不投机。而你我是前一种,更是千载难逢的知己。”
他缓缓靠近。她呼吸一滞,下意识往后一退,却靠在树干上,再退无可退。
卫柏抬起另一手,抚过她的脸颊,躬身注视着她:“容娘,别怕我。”往日睥睨众生的他,从未显露过这般纯澈的期待。
咚、咚、咚、咚,顾雁听心跳像重鼓一般。他靠得越来越近,俯首吮咬她的侧颈。颈边传来轻微刺痛,混淆着酥麻痒意,顾雁闭上眼,深深吸气。痒意沿着脖颈向上爬行,又至耳垂。她难耐地轻哼一声。他用齿尖捻磨着耳垂软肉,不消片刻,顾雁便小腿发软,只能倚着树干勉强站住。
“殿下……还在外面呢……”她用另一手推他,声音微微发颤。
卫柏松开齿关,哑声道:“园里只有你我。”
她紧张得绷直脊背,又被他弄得失了大半力气。才与他亲昵了几次,他就敏锐发现,她的耳垂最敏感。只要轻轻一咬,就能点燃一团火,灼了她的全身。
他却停下引火,躬身在她耳旁絮语:“你若想回江州,我便陪你一道回去,看你想念的山川河流。若你还想寻亲,我便陪你同找,找到之后,再把他们接来梁城。若你更习惯从小长大的地方,那便把园子按鄢宅的形制翻修。”
卫柏按住她放在胸前的手,缓缓划至心脏的位置。她指腹所及,是他衣裳下坚实的胸膛,正随短促的呼吸而起伏。
顾雁睁开眼,入眼是他近在咫尺的脸,星眸寒芒,英武俊朗,连他眉中那颗小痣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垂眸看着她被按住的手,低声道:“只要你喜欢,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声音犹如最低沉的玉磬,说着最诱人的话语。
顾雁压抑着呼吸,拼命忍着心脏的阵阵悸动。
阿雁呀阿雁,莫被卫贼的甜言蜜语牵走,他才是天底下最危险的恶贼!
可他偏直勾勾地盯着她,继续用诱人的声音说道:“把所有心事都告诉我,不要独自憋在心里。鄢和能做到的事情,我都能做到。”
顾雁忍着悸动之余,顿觉无奈:“殿下怎又说起少公子了……”
卫柏松开一只手,抱着她的腰,躬身埋首在她鬓边,沉默片刻才道:“我羡慕他。羡慕他总能被你维护,羡慕他能让你笑得毫无负担。你甚至为了他一次次反驳我,丝毫不惧触怒于我。我羡慕得快疯了。”
他竟如此直白地说这种话。
顾雁不禁惊讶:“殿下高高在上,何至于羡慕少公子?”
卫柏自嘲一笑:“高台之上,众人匍匐在脚下,反倒看不清他们真正的表情。也不知道他们身下,是否藏着一把随时会刺来的刀。他们畏惧我,却又聚在我身边,啄食着我给的名利。所以我不敢袒露真心,时刻戴着面具,扮演一个万民敬仰的颖王。”
顾雁咬着唇,沉默下来。
她想起卫贼那厚厚一摞手稿,诗文里的他妙趣横生。他还曾说过,九岁以前,只想做个翻墙上树,走马博棋的闲人。
但他偏偏走上另外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荡平乱世,问鼎天下。
但是,他手握生杀予夺之权,却羡慕他刀下一个被拿捏的笼中鸟?
顾雁淡淡笑了笑:“殿下既然决心走在万民敬仰的路上,就莫要矫情了啊。”
卫柏噗嗤一笑。很快,他抱着她朗笑出声,又抬头兴奋地盯着她,眸中爱意几乎满溢出来:“你陪我走,好不好?”
他的瞳仁里装着她的身影,那抹亮光就像星辰在闪耀。他无比期待地望来,顾雁忽然察觉到了卫贼的可怜之处。
他本怀着一颗赤诚之心对待天地,却走在一条无比孤寂的路上。茫茫前路,熙熙人群,追逐权力,困于名利。所以他珍视这一路遇到的所有真诚,就像对待严义和陶羽那样。以及这些天来,她愈发袒露的真实面目。